神之間内,炙熱的氣流一視同仁地焚燒着所有東西,岩漿在廢土中緩慢流淌,無數生命的枯骨于火中被熔煉重鑄。這裡好似成為了一口巨大的熔爐,正以舊日作為養分,鍛造着開辟新時代的基石。
雲中垂下的觸梢成長速度變慢了,隻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它們還在向着神之間的深處緩慢增生。
巨大的石碑上布滿了結晶花簇,花簇上又長滿了新枝,而那些新枝則組合成了各式各樣人類已知未知的動物的面貌。所有動物的表情都是幸福的,甯靜的,它們維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勢,張開雙翅,伸出雙臂,無一不是擁抱的模樣。
偶爾,這些動物中也會出現人類的面孔,他們的神情更加鮮活生動,就好像這不是結晶凝成的雕塑,而是真正活着的人正在神座之下,虔誠地迎接着神的恩典。
嘉德羅斯一臉厭惡地移開視線,從懸崖邊上往下看去。通往神之間的裂隙裡一片漆黑,但恐怖的高溫已經足以表明懸崖底下現在是何種模樣。
他看向雷獅,雷獅垂着眼,盯着黑暗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看不出在想什麼。
“喂。”嘉德羅斯喊了一聲,他指了指遠處由自己和雷獅共同構築的壁壘,語氣變得嚴肅:“你知道那東西最多再撐一天。”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不用一直重複。”雷獅冷淡道。
嘉德羅斯哼了一聲,神通棍倏然指向雷獅,“你究竟有沒有計劃。”
雷獅沒有理他,盯着崖底的眼神忽然一閃,嘉德羅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點,立刻跟着看過去,随即吃了一驚。
隻見一片漆黑,不容任何生命存活的懸崖裂隙中,竟隐約有一團人影在緩慢向上攀爬。
濃郁的精靈因子早已沖破此地的立場空洞,但也同樣會激發激烈的詛咒反噬,為了節省體力,最好的做法還是盡量不使用精靈之力,而那個選擇原始方法攀爬懸崖的人看來也是如此。
在這個時候能頂着岩漿高溫從神之間裡出來的人,無非那兩個人。嘉德羅斯并非吃驚有人,而是吃驚那個活着出來,背着一個人向上爬的家夥,不是格瑞也不是銀爵,而是金。
半個多小時後,金爬上了懸崖,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格瑞。雷獅和嘉德羅斯走到金的身邊,發現格瑞身上已經出現結晶化的狀态,正陷入深度昏迷中。
“太好了……還有人活着……”金看到兩人,灰撲撲的臉上恢複了一些神采,他氣喘籲籲,嘴唇幹裂,顯然疲憊非常,但那雙眼睛和過去一樣明亮,隻是多了一些更加沉重堅定的東西。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們。”金說着,視線落在雷獅身上。
雷獅眯起眼審視着他,神情沉默冷峻。
下午六點,已經是傍晚。失去太陽,鐘表就成了唯一記錄時間的工具。
星垂之野惡劣的風暴依然在肆虐,并愈演愈烈。破敗的遺忘之都在昏黑中搖搖欲墜,好像随時都會坍塌,卻奇迹般地堅持了下來。
但那又怎樣呢?過不了幾天,他們都會死。
帕洛斯靠在冷硬的岩壁上,粗糙的沙礫磨破了他的臉頰,隻是這點小傷和他身上其他傷口相比,很是微不足道。
他流了很多血,不止的鮮血從腹部,胸口,還有腿部源源不斷地流失,體溫已經很難維持,寒夜的冷風比奪命的鐮刀和傷口的感染更加恐怖。
“到此為止了嗎……”帕洛斯低聲自語,漠然地看着寄生在傷口上,阻止傷口愈合的黑暗之力。這就是力量的代價,若光明的聖火是虛僞的延遲償還,那黑暗就是不知餍足的貪婪饕餮,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索取的機會。
其實這一刻早該到來,帕洛斯靠在牆壁上想着。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光,他的心中沒有恐懼,隻有倦怠。他想他早該死在雷獅的手中,卻幸運又不幸地苟延殘喘到了現在。隻是多了一段時間,多了一程可有可無的跋涉。這段失敗的人生沒有改變任何結果,平息任何憎惡與憤恨,唯一帶來的慰藉或許隻有“至少他赢過雷獅一次”。
可那又怎樣呢……
“帕洛斯!”
佩利叫醒了他,他才想起來是佩利帶着他從戰場上逃離,也是佩利把他安置在了這裡,并幫他處理了傷勢。
“吵死了……”他想,佩利什麼時候能改了這大嗓門。
“啊,對不起,我忘了病人要安靜。”佩利的聲音立刻壓低,他來到帕洛斯身邊,把他扶起來,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幾個野果。
“來吃點東西。”
野果貼上了帕洛斯的嘴,果皮上有些苦澀的腥鹹,和幾乎察覺不到的一點甘甜。他沒有張嘴配合,看着佩利,感到了厭煩。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猛地拍開佩利的手。
野果被甩了出去,很快滾進了泥漿中。佩利臉色一變,一把抓起帕洛斯的衣領,氣憤怒吼:“本大爺好不容易找到的!!”
帕洛斯冷冷道:“那你就自己吃。”
佩利氣得磨牙,狠狠瞪了眼帕洛斯,然後扔下他去撿回野果,小心地擦幹淨,再回來把果子頂到帕洛斯的嘴巴邊,兇惡道:“再不吃,你要餓死了!”
“那就讓我餓死!别管我了!”
帕洛斯驟然爆發,擡起手喚出黑暗之力就要攻擊佩利。但他太虛弱,太累了,不堪負荷的身體根本無法再凝聚起一輪力量,于是最後他什麼也沒做到,反而因為張開嘴,被喂進了那枚腥鹹又酸甜的野果。
帕洛斯恨極了,果汁觸碰到味蕾的瞬間,胃就開始痙攣,欲嘔的沖動支配了食道、咽喉、嘴巴,然後野果被吐了出來。
避風的岩窟内,一時陷入死寂。
被咬了一口的果子在地上滾出了些距離,撞到了佩利的腳。
帕洛斯斷斷續續咳嗽着,等待着面前這頭野狗的暴怒。但他沒有等到,佩利什麼也沒說,他撿起野果放回口袋裡,蹲到帕洛斯身邊,将他背到了背上。
“你……幹什麼……”帕洛斯掙紮不過,隻能有氣無力地問。
佩利背着他走向外面,平靜道:“你傷得太重,腦子也壞了。我治不好你,得給你找醫生。”
“……”
佩利的體溫很高,隔着衣料,也能感覺到那生機勃勃的熱量。在狂沙和厲風中,在死亡冰冷的觸感裡,帕洛斯突然覺得,他好像根本從來不曾認識佩利。
這個野狗一樣的男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認定了一個主人就跟着他,像是沒有開化的動物,他無法理解人類複雜幽微的心思,所以他無法理解帕洛斯,帕洛斯也從來未曾真正将他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聰明的人總難逃傲慢與自負,帕洛斯毫無疑問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是人類中的佼佼者,最頂級的騙徒,連雷獅那樣的天之驕子都敗給過他,如佩利這樣庸俗的蠢貨憑什麼和他相提并論?
愚蠢的,沒腦子的,天真的家夥隻配成為棋子,或一把趁手的武器,一套随時可以替換的盔甲。珍貴的隻有掌握在手的力量,而其他所有東西,在騙徒眼中都是明碼标價的貨物……
但誰能想到?
這曾經不屑一顧的溫度,竟諷刺地成為了他在死的酷寒中,最後感受到的東西。
“哈哈……”他忽而笑了起來,好像真的如佩利所說那樣瘋了。
“喂,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