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十五年冬。
今年京城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街上的馬車咯吱咯吱壓過,車轍印剛落下就被白雪覆蓋住,行人來往匆匆,搓着手、哈着白氣,沒人張口說話,都不想受凍。
唯有零星幾個菜農望天抹淚,攥着漏稻草的袖口,期盼着麥子能扛過這個寒冬。
僅一牆之隔的雲麾将軍府裡,燈籠紅綢鋪天蓋地,滿眼刺目的紅,戲班子鑼鼓喧天,給這座禦賜的宅子增添了不少喜氣。
但細細看來,賓客臉上挂着尴尬的笑,沉默地吃菜飲酒,看着戲班子的拿手絕活也叫不出好,穿梭在前廳後院的家仆小厮更是彎腰低頭、神情緊張,閉口不言語。
他們心裡都知道,這場喜事讓邢将軍丢了好大的臉。
穿過賓客盈盈的外院跟花園,便到了内院正房,此處卻靜得仿佛能聽見雪簌簌落下。
貼金的喜字粘在門窗上,手腕粗細的龍鳳花燭燭火搖曳,留下一行燭淚,燃着的燈芯噼啪作響。
地龍烘得房間裡半點冷意都沒有,南瓜香爐裡合歡香膩人的香氣彌漫整間房,身穿鳳冠霞帔的新娘端坐在拔步床的床沿,挺直了腰背,一動不動。
并蒂蓮花的紅蓋頭下,魏如霜心口有股子燥熱,她眉頭緊縮,悄悄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滿頭珠翠發出的一丁點動靜就引得一旁魏府的教養嬷嬷一聲輕咳。
“大小姐,如今您已是将軍夫人,合該端莊自持。”
魏如霜抿唇不語。
大小姐?真是可笑。
若不是魏家正經八百的嫡女魏如玉不願意嫁,她一個魏府旁支庶女哪來的福氣能承天子恩典,嫁給曾經的江湖草莽、如今的朝堂新貴,邢樾,邢大将軍。
魏如霜臉上泛出一抹譏諷的笑,她出嫁前連現任内閣首輔、魏家一族的掌權人、名義上她的便宜爹魏道元的臉還沒記住,就被蓋上紅蓋頭擡到了将軍府。嫡女抗旨不嫁,讓她一個庶女替嫁,即便邢樾發怒又能如何,他敢向曆經三朝、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大族魏家發難嗎?
遭殃的隻有她這個人微言輕的庶女。
藏在衣袖裡的手止不住地輕顫,可一想起還在魏道元手裡的姑母魏紅櫻跟小虎,魏如霜就恨不得活撕了那個老匹夫,不得不狠咬舌尖,強裝鎮定,卻被心跳聲出賣。
邢樾大她七歲,如今二十有五,民間傳言他無父無母,是被狼養大的野孩子,身高八尺、體格像座小山,愛好啖人肉、飲人血,極其兇惡,能止小兒夜啼。
在渭水寨落草為寇後,趁着當年水災召集起一大批手下,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大成十年渭水寨被朝廷招安,邢樾帶着百餘号人成了宣武軍中一名校尉。
僅僅五年,此人一躍成為宣武軍統帥,正三品的雲麾将軍,其心思手段足以證明。
邢樾走到房門口,招手示意門前丫鬟退下,新買的丫鬟還是考慮成婚後伺候女主子,但将軍府裡的下人都是按軍中規矩管教,紀律嚴明,丫鬟心中有些許疑惑卻不敢發問。
今日喜宴,那群朝廷官員一個個吓得不敢出聲,可軍中的一幫兄弟沒少灌自己。軍中之人本就豪放,拼起酒來更是提着酒壇子幹,連平日裡千杯不倒的軍師白若亭都讓人擡了下去,若不是張軒攜麾下幾位副将攔着,怕是他也要躺着回來。
邢樾擡手揉了揉發脹的前關穴,隔着雕花窗上的絹紗看到屋内朦胧的人影,又想起魏道元那副嘴臉,心裡湧起一陣煩躁。
魏家的嫡女怎麼能下嫁給他這種泥腿子?虧得魏道元還特意找了個庶女記養在自己名下,專程拿來應付他。
邢樾鼻際發出一聲冷哼,伸手推開了房門。
趙嬷嬷見邢樾進來,心裡暗暗罵了一聲将軍府的下人沒規矩,又慶幸自己沒說什麼逾矩之話,幹巴的面皮擠出谄媚的笑,說道:“将軍,您回來了?怎麼沒讓下人通報一聲。”說着就要替邢樾倒合卺酒。
邢樾擡手制止,薄唇輕啟:“退下。”
又擡眼看這位跟着魏如霜陪嫁進來的嬷嬷,魏家嫡女,連個陪嫁丫鬟都沒有,跟來這麼一個老嬷嬷,看樣子這庶女也是讓魏家排擠出來的。
趙嬷嬷滿臉笑僵在原地,但轉眼又找到了對策,“儀式還沒走完,這沒人伺候怎麼行,奴婢……”
“我說退下。”邢樾冷冷呵斥,将軍府隻他一個主子,内外院用的小厮也是軍中出來的,敢反駁他的嬷嬷,邢樾也是頭一回見。
深邃的眼神讓趙嬷嬷心裡發毛,又想起這人殺神的名号,頓時脊背發寒,道一聲諾,連忙退下。
屋内僅剩邢樾與魏如霜二人。
魏如霜聽到這人的冷言冷語,再次替自己捏了把汗。
邢樾反倒坐下,端起合卺酒,一杯接着一杯,自顧自的喝了起來,将魏如霜晾在一邊,直到掐絲琺琅的酒壺裡再倒不出一滴來,邢樾才緩緩起身,往床邊走去。
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魏如霜大氣都不敢出,低着頭,從蓋頭下面的縫裡看見對面那人穿一雙皂色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