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遙心裡一凜:“這附近我隻見到狗,哪裡來的狼?”
小烏撓了撓頭:“不知道啊,一下子全冒出來了。”
沈抒遙低頭看見身上披的一整張獸皮:“這又是?”
小烏一笑露出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黑熊皮子,暖和嗎?我剛剛扒下來的,洗過三遍了,啊,是不是還有味道?”
原來沈抒遙那冰冷的表情如果是一池靜水,那麼小烏接二連三的話,不得不使他生出了一絲漣漪來。
自己走了幾十米的路已經痛不欲生,而這少年不僅突出野狗重圍,還順便殺了一頭狼,扒下來狗熊的皮,接着瞬移一樣找到了自己。現代社會這個年紀的男孩還在做奧數題,古代人已經是個戰神了,衛青項羽怕也甘拜下風。
沈抒遙說:“不要跟着我,我不是好人。”
小烏眨巴眼:“那難道小姐是壞人?”
沈抒遙籠統地說:“世上本無好人壞人之分,多的是壞的時候又不夠壞好的時候又不夠好的人。”
小烏聽了,良久不語。眼眶漸漸泛紅,蓄滿淚水。但最終他的眼淚也沒有往外流,都倒流到心窩裡了。
篝火畢撥畢撥地響着,少年釘子似的站着,話正像開閘的水樣一瀉而出。
“我本是遼東的棄嬰,是老太爺從冰天雪地裡撿回來的。府上所有人都不願多看一眼的馬奴,忍了好久才敢和小姐你打招呼,小姐是唯一願意給我一口熱茶喝、對我笑的人。遼東的人抓我回去,小姐竟替我擋了一支狼毒箭,那可是狼毒箭啊!差一點就丢掉了性命,今生今世小烏隻能一死以報……若老爺小姐還不算天底下最大的好人,那這天也别做天了!塌了吧!老天爺你塌了吧!”
他哽咽了一聲,下頭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沈抒遙覺得他的主張頗有點匪夷所思,不能理解古人動辄起高調,一句話就水裡火裡那種感情。
首先,從字面上他就不大理解。明朝的官話與普通話根本不是一個東西,像南京話,摻點粵語。
但是靠着猜,也愈發清楚地知道——
這個小烏,暫時撇不了了。
這個小姐,也不得不做了。
沈抒遙于是說:“既然你執意跟着我,這些東西你拿去當了,權當是辛苦費,兩不相欠。”
當着小烏的面,沈抒遙卷起袖子,可那纏臂金根本退不下來。
小烏臉漲得通紅,拔腿就跑,一溜煙到了廟外頭:“小姐你睡吧,我守着!”
身上沒有别的值錢物事,沈抒遙想了想,就隻有紮過心口的那支金钗了。
可到底是個兇器,整件兒的拿出去典當,會不會落下禍患?
便試着将金钗掰彎,叫人瞧不出原來樣子。
可這輕輕一掰不要緊,金钗毫無預兆地一折兩斷。
這钗,竟然是中空的。
從中掉出來一張字條。紙上的字并不多,用的血卻極多,血書已經變成紫绛色。
前四個字,就已讓人竦然。
“抒遙親啟——”
這金钗藏書之人,怎麼會知道他現代的名字?驚心動魄,讀了下去。
“此乃三頭鳳钗,鳳凰巧匠所制,内藏錦囊三枚。今贈你此物,關乎非凡。盼妥善珍藏,待時而用,勿失天機。”
“一鳳名紫鸾。内有信劄一封,敬呈蘇州府踏雪堂,薦你入醫館修習,雛鳳栖梧。”
“二鳳名朱雀。待你學業有成,威鳳奮翅,擢升南京太醫院之時,可啟封之。”
“三鳳名重明。待你煉成真金,鳳皇涅槃,大明第一國醫為王氏一族昭雪冤屈之日,方可開啟。”
再細看這金钗,何其繁複精美。钗體镂空累絲,一端呈長針狀,钗首赤金墜着三頭鳳凰:紫鸾展翅欲飛,鳳羽金托點翠,鳳嘴銜珍珠一串;朱雀低頭飲泉,鳳頸錾刻靈芝;重明頭頂祥雲,扶搖直上九天。
緊忙去看最後一行小字。
“至彼時,囊中玄機自可盡揭。待你登頂醫道巅峰,我願授你往生之術。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亦釋你平生之疑,遂你心底至深夙願。”
揣摩驚懼,不意間,簪子紮了手,血珠子滲出來。
看着自己的手。前世,他的右手微微畸形,因為常年的手術操作,手掌上的筋膜攣縮,手變得像爪子,就像總握着一把剪刀、持針器或胸骨鋸。
但現在,雙手如玉削成,凝酥微膩。
這樣地年輕。他前面還有一整個人生。
“小姐去哪裡?”守在門口的小烏跟了上去。
沈抒遙走到了河邊上。晨光微熹,他抹掉臉上的血污,臨水自照。
河面倒映的人,正在雌雄莫辨的年紀。宛似月裡嫦娥,泠然出水洛神。
被斬首時,劊子手将他背後插的犯由牌,啪的擲在地上。那朱紅的大字寫着——王慎柔。
而這所謂的王慎柔,為何竟與當年十九歲的沈抒遙,有着一模一樣的臉!
左眼下的一顆品紅的痣,位置不差分毫。右手虎口處的蝴蝶形胎記,形狀别無二緻。
曾經是他的眼淚流過了這顆痣,也是這雙手當初發瘋似地朝靜脈裡擠壓血袋,但隻能聽到心電圖變成一條平線的忙音。紅色的溪流在大理石地面上流動,哥哥的胸腔也依然敞着,但别的人好像都不在意。隻有沈抒遙抱着鐵皮推車不給它駛入太平間,哀求上帝倒流時間。
天光大亮,霧氣正漸漸散去,是一個晴好的日子。
五百年前的風,此刻輕輕拂過沈抒遙的面頰,也吹動了他本來已經湮滅幹幹淨淨,眼眸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