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仿佛空無所依,又仿佛挂上了一塊鉛砣,直直往下沉。
得見一線希望,卻也生出萬狀恐怖。
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一隻無處不在的、鋼鐵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臨于他所進入的這個明朝世界,不僅支配着他眼下的生活,還預見了他未來每一步的行動。
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壓迫感,徹底囚住了他,逃到哪裡,也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被操控着的無力,被從陰影中窺伺着的惡寒,一舉一動都在被某種高級生命監視着,憤怒卻無從反抗……所以,當有人遞來了一把通往究極謎團的鑰匙時,沈抒遙卻很是厭惡這種命運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覺。
更何況,作為一個有嚴重強迫症的外科醫生,越是難題,他越想解決;越複雜,他越興奮。
職業本能作祟,他産生了一個沖動——幹脆一口氣把三隻鳳凰全都拆開,看看故弄玄虛裡面到底藏了什麼?
正當他這麼決定時,小烏很及時地湊到他面前閑扯道:“小姐,你都下過地府了,那閻王爺長什麼樣啊?”
沈抒遙語氣裡毫無溫度:“無稽之談。”
小烏張皇了一下,連忙壓低聲音:“這話可不能亂說!閻王爺可在地底下聽着呢!小姐想啊,閻王爺掌管着生死簿,他一不高興,要麼陽壽對半劈,要麼讓你下輩子投個豬胎、牛胎,沒準兒還不讓你投胎呢!直接變個孤魂野鬼,就這麼飄着,想想都瘆人!”
越說越起勁,越離譜。可是這番話,竟讓沈抒遙醒了神。
一個心志再如何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親身體驗了穿越,恐怕也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六道輪回是否真實不虛,這個問題從未像現在這樣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地府存在嗎?誰也說不準。不同維度或能量形态的存在,就像明朝人無法理解無線電波一般,看不見、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未知的東西,始終值得敬畏。如今一想,美國人相信蜥蜴人,無法證實,好像也無法證僞。
若這一切的幕後真有神鬼,違背他們的意志會如何?得罪了又會怎樣?
說實話,沈抒遙其實并不在乎。他向來如此,孤行一意。
可他在乎哥哥。哥哥的靈魂,本應該去往一個如詩如畫的天堂,絕不能因為自己冒犯了一個全知全能的神而被牽累。這種可能性哪怕隻有一點點,他也不敢拿哥哥去賭。
心念電轉之間,握住金钗的手緊了又松,他的動作突然變得很輕很輕。
托起第一隻紫鸾,那鳳嘴銜着一串珍珠,七顆珠子在晨光下泛着淡紅的光澤,透着幾分神秘。
手指劃過,發現珠子似乎能轉動。他小心一試,伴随着一聲輕微的“咔哒”,整隻鳳凰仿佛活了過來,鳳嘴微微張開了一條縫。
可是,珠子轉不到底,機關的運動也突然停止。
就像一把鑰匙卡住了,再擰下去可能會斷在鎖裡。沈抒遙隻得停手,眉心微蹙。
耳邊傳來些許細細的聲響,原來是清晨的幾點絨毛小雪敲不響竹葉,但積多了,上面的滴落到下面,便有了這動人心緒的聲音。
沈抒遙目光幽幽而動,心底忽然一亮。回想适才指尖摩挲珠子時,每顆珍珠的内部結構不同,觸感細微變化,隐約聽到珠體諧振時發出的聲調——頻率各異,竟似七個音階。就像鐘琴或手碟一樣,它們也許是一種特殊的樂器?
比對這金钗書信,寥寥幾行,卻沒有一個廢字。所謂“紫鸾鳥,栖梧雛鳳”,俗語又有“雛鳳清聲”之說,沈抒遙頓時想通了關鍵。也許,這串珍珠的秘密和一首曲子的旋律有關,隻有按照某種特定的順序撥動,機關方可自啟。
因對小烏說:“你一整夜沒睡,去補一覺。”
小烏打了個哈欠,靠着大弩,抱着臂在樹底下睡着了。
醒的時候,看見沈抒遙摘了幾隻芭蕉葉,葉片裁就的碗裡,分别盛着泉水、河流附近的礦床中找到的朱砂、富含天然黃色色素的槐樹花苞、青苔和地衣,還有不知道從哪刮來的一坨果凍顫悠悠的樹脂。
小烏一臉好奇:“小姐這是在鼓搗什麼?”
沈抒遙淡然答道:“易容,去蘇州。”
小烏吃驚:“小姐受傷身子又弱,過去水路都得三五天呢!”
沈抒遙說:“蘇州自有我要的東西。”
小烏心大:“那小姐也多慮了吧!小姐在深閨素不露臉,再說那日刑場上灰不溜丢,旁人根本沒看清您的模樣,哪用得着這麼麻煩?”
沈抒遙搖頭:“凡事防萬一。”
他用石臼搗碎原料,衣服上撕下來的布過濾,陶片加熱濃縮,最後加了一把石灰石煅出的水,提高色素的附着力和持久性。做得了化學實驗,然而最後一步化妝,他卻略顯遲疑。
小烏請纓:“這事交給我!我以前給死人上過妝呢。”
沈抒遙并未反對,靜靜坐着不動任他施為,隻反複看着钗中的字條。一炷香過後,随意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果然瞧不出本來顔色。其餘,絲毫不關心自己此刻頂着一張怎樣的臉。
吳越山水清嘉,山雖不高,卻錯落有緻,綠意如洗;水從山腳潺潺而來,迤逦而去,連接着太湖諸島。正所謂千秋萬古,隻有青山綠水常在。揚州古渡登舟,東南而下,船行幾日,江面漸漸開闊,如一卷綿延鋪展的水墨。攏岸後,混在商隊中入了蘇州城。恍若穿越時光隧洞,那街坊格局雖古意盎然,卻與現代竟有幾分相似之處。水是姑蘇的靈魂,滋養着這裡的一切。無論身在何處,碧波總在眼前流動,清淳如鏡,映得天光雲影甯靜如眠,分不清煙火人間、畫中夢境。河道如織,小橋低卧,街巷曲折,長而幽深,民居疏密得宜、粉牆黛瓦。牌坊、寺觀、祠堂、義莊點綴其間,蕩漾出一派靈秀的生機,流淌着古往今來的溫柔。
小烏賣了熊掌,換了碎銀子,接着來到客棧,要一間房。小烏果然用盡畢生絕學,化得比死人還不像活人。掌櫃的見了這副尊容,雙手往衣袖裡那麼一揣,縮着個腦袋,隻埋頭不敢多看。小二拎着木桶上來,添了幾壺熱水,放下後腳不點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