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藥公遠遠見到這個不成器的大孫子就來氣,念及有人抄書都抄不安分,而有的人卻滿腹醫書又懂得了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因對白薇說:“你且将今日之舉與諸生分說,尤其是那遲到的狂生。”
“夫子,不必了吧……”白薇眼神稍稍閃躲之後,甯定一笑,“學生已是冒領天功了。”
尚藥十分詫異:“此話怎講啊?”
“家嚴平生最恨将行醫視為謀生之道,常訓誡學生行醫是行聖人之義,當遊于藝而踐孝經,醫者不視人之瘠肥,察其脈之病否而已,絕不可生名利之心。然則今日行醫竟蒙夫子垂青,學生不孝,此中得到的名利,名逾鳳诏五花綸,利重朱門萬鐘粟。倘若此事傳揚開去,同窗羨之,行醫如春種必期秋收,日後病家榻前還要忖度其父兄門第,與屠戶稱斤論兩何異?伏乞恩師按下不表,權當過耳春風。學生甯背機心攀附惡名,不敢毀傷天下杏林赤子寸心。”
尚藥公驚歎不已:“好個但行陰德求達不求聞,好個君子慎獨施恩不望報啊。老夫,也隻能成全你了啊!”
裡頭開始上第二節課。外面的朱安麒半刻也不得安,一會解下玉佩穗子編蜻蜓,一會指着貓狗麻雀打架,一會惦記起他馬鞍袋裡還有玫瑰酥:“五柳先生讀書尚要配酒,我吃些點心助興,文章才能品出真味。”
吃完了,又道這書裡死字哪有活物有趣?窗台跳上來一隻兔,朱安麒挖了一小塊胭泥,胭泥是藕和杏花做的,瞧兔兒吃得香,朱安麒也開心笑了。看那林子碧影婆娑,聽風過處漱玉鳴珰,半畝天光滿地碎金,伸手一撈卻從指縫漏了去。仿佛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懷着好奇與憐愛,領先陽明格竹五十年。
沈抒遙在他身側,俨然一塊凝遏的寒雲。好半天,朱安麒才想起來他還有個難兄難弟,掉過頭來無意一瞥,不由得撲哧一笑。
“你這字……”朱安麒忍笑了但太沒忍住,捧腹道,“你千萬别給尚藥公瞧見了,否則他以後在街上見你一次,拄着拐棍坐着素輿也得追上來打你一次!”
沈抒遙一輩子沒寫過毛筆字,但是效率十倍于秀才,又但是起筆無逆鋒,收筆無回鋒,撇捺毫無弧度,線條僵硬如尺規作圖,字距均勻似電報密碼,指尖發白力透紙背再用勁些都能去刻碑了。
“我給你學一個啊。”頭一回見到比自己還文醜的人,朱安麒倍感親切,活潑潑起來,一手捋着不存在的胡須,一手卡着脖子學嗓音,學得太像被自己嗆得直咳嗽,“段落間空這麼多,番邦密文還是倭人旁門?怎能把聖字砍成聖?莫非暗諷陛下耳口不全?嗚呼哀哉,氣死老夫了,老夫氣死咯……”
朱安麒作出吐血的樣子,沈抒遙無心觀猴。
朱安麒急得原地圍着他轉,說書般比劃:“你是有所不知,米癫拜石,尚藥他老人家膜字。誰的字若寫得好,就是城隍廟前打秋風的乞兒,他也稱一聲‘字兄’。冬至遇見個賣炭翁,就因幌子上一個煙字寫得尚可,現正對着滿屋定金發愁——尚藥公給他十年的炭都包了。又說去年得了王右軍的十七帖,手舞足蹈大嚷大叫老夫應當跪拜此帖。好哇,當下去了官衣官帽,沐浴焚香參拜,尊此‘字丈大人’,供得比祖宗牌位還高,一連三天摟着睡覺不撒手,字丈公呀,墨娘娘唷,嘬嘬嘬。我騙你一個字,我是這個!”
沈抒遙不語。朱安麒也不好再促迫他,隻能靜靜看着。沈抒遙将硯台置于右側方便蘸墨,但古人一般行序自右向左,紙是往右邊拉,硯台得放在左上。
如此特異之處,朱安麒不錯眼,看着看着,竟然癡了。忽然天人感應,性靈一語:“好生奇怪,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那表妹柔兒。”
沈抒遙這才筆尖一滞,但臉始終未轉過來半分。
柔兒?王慎柔?表妹?
沈抒遙輕微試探:“我亦揚州人士。”
僅此朱安麒便激動得語無倫次:“那,那你那天去菜市口了嗎?我的表妹她才十七,我真的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哪怕千錯萬錯為什麼要讓一個女兒家擔這樣的不是?”
沈抒遙言簡意赅:“九族,父四族、母三族、妻二族。”
表哥朱安麒好端端地站着:“但是八辟呀,辟親辟故。”
隻差把皇親國戚四個字寫在臉上了,然而茜紗窗下小姐無情,看不見朱安麒眼中早蓄滿淚。倒不是因為原多親厚,他們表親年節才略走動,統共沒說過幾句話。隻是天生柔腸,素惜姐姐妹妹。
沈抒遙專心不二,朱安麒已然魂歸離恨天。想那柔兒妹妹仙風撼動瓊林枝,襟裾那受紅塵污,如今卻已是黃泉河邊無定骨。世事茫茫難自料,驚悉妹妹一縷香魂杳然的那天,朱安麒在宅坐望忽悠忽悠閃動的素燭,竟無聲淌下兩行清淚來。
可是想到妹妹,不禁就想到叔叔。
仁宗曾念王院判救駕之功,指婚當時的皇七子,許王氏女為翊王正妃。雖後未再提,但君無戲言,宗室妯娌閑處間,總能把這兩拉到一塊,他倆沒绯聞她們真的想不通。王氏滅門之後,流言才終于熄了。
朱安麒父親是個光頭王爺,南順王相當于一個尊号的性質,哪像他翊王叔封地萬裡兼管天下兵馬,整個一字并肩的土皇帝。故而每每見了,那執的可不單單是子侄禮了。皇叔大王烈風四海宇内威雲重重,朱安麒小蘿蔔頭迎駕先抖三抖為敬。他絲毫不懂權力世界的複雜面貌,但總隐隐感覺言語常笑的小皇叔,不僅多智近妖可與天鬥,而且一個身體裡三千個暴君。這是他幼小人生中第一次對笑面閻王有了活靈活現的注解。
觀音紫竹林灑淨的玉女,差點要嫁與修羅殿中的閻王,妹妹險些就變作嬸嬸。朱安麒思此震怖,徹底讷了。
沈抒遙紙上漲墨暈染,朱安麒慌忙用袖口按壓,反蹭出鬼臉狀污漬,這下全毀了。
朱安麒立正:“完了完了,我錯了!你的這份我包了……”
窗下出奇地安靜了一會,兔兒也欲眠。
忽聽一個非常厲害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吓了朱安麒好一大跳,忙轉過來,嘴角還沾着枇杷蜜餞。
見是張大夫。他親眼瞅着沈抒遙上一秒遭了窩心腳倒地不起,下一秒大搖大擺全須全尾的,逛菜市場似的溜達進來了,還跟貴人稱兄道弟。張大夫屢次害他不成,但真真不敢想為什麼沒害成。真他媽邪乎啊!這是何等鬼見愁的命格,閻王爺的債主,恐他日後妖術大成,決心快刀斬亂麻,管他什麼小烏小黑的!
“小兔崽子,現在立刻馬上給我盤順了團扁了搓圓了,滾!”說着撸袖,武力清場。
這時夫子敲了雲闆,下課鈴響了。尚藥走出來:“喧喧嚷嚷成何體統?”
張大夫厲聲道:“這就給你綁走!遲到了還敢現眼!”
沈抒遙隻是微微疑惑:“誰人遲到?”
朱安麒心髒驟停半拍,但是出列:“是我是我!”
紅茅兒吹了個看戲的口哨,豆果偷看白薇,白薇怕穿幫,一心把事按下:“已是晌午,先用膳吧。”
張大夫得了白薇眼色,雖然不明就裡,隻能暫且作罷,悻悻然轉身。
沈抒遙卻邁步上來,于他身前分寸不讓:“告人罪者言出責随,張生,你安敢與我面質。”
檐下的銅鈴蕩開,驚飛了琉璃瓦上的白頸鴉。青衫學子們圍過來擠作一團,醫師博士們拂去衣擺沾着的艾草灰,佯裝路過。就這一小小會兒,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群賢畢至。
夫子手中撫尺一拍,好似醒木肅住了場。
于是沈醫生來到古代上學的第一天,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