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剛撿了一顆,不遠處有個教人如沐春風的溫柔嗓音:“小師妹,小心路滑。”
褚雪鳴帶沈抒遙去燃燈造冊,順便參觀校園。從領青囊的地方出來,恰好途徑這裡,真可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此刻褚沈二人在明,張白在暗。白薇對張大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行到小橋流水,褚雪鳴停了步子:“今日是師妹入學的第一日,師兄匆忙,未曾備下什麼好禮。”
三個侍從聞聲上來。
一個捧着上好的湖州羊毫、徽州油煙墨,宣紙歙硯。
第二個抱一軸字。褚雪鳴說:“尚藥公酷愛收藏字帖,侑禮之中最好備上一份。”
第三個托一枚精緻妝奁。褚雪鳴笑道:“舍妹方才見了小師妹飒爽英姿,如見故人傾心不已。特托我轉贈,還望小師妹不棄。”
張大夫要素察覺,小小聲:“他還有妹子?妹子多大了?”
白薇說:“這全天下都是他的妹子。看他現在的樣子,倒是又想認一個好妹子。”
張大夫哪裡看到她此時各種不可名狀的小表情,隻關心:“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啊?”
白薇半晌笑道:“男人月下花前的渾話托辭你都當真?那我要是說,我現下腕子上這對翡翠镯是褚師兄送的定情之物,你是不是也要信以為真?”
張大夫:“關我啥事?”
“當然關你的事。”白薇又是笑了笑,“若我說,我來踏雪堂并不是因為折梅館不收,而是我與褚雪鳴青梅竹馬,自幼兩心渾然相契,他今日腰上還系着我親手繡的雙魚香囊。正是此人,讓我潛進來偷取你踏雪堂的秘方,事成不但許我為他醫侍,日後更要八擡大轎聘我為妻。先生聽了這些,心中細細再思,這真作假,還是假作真?”
張大夫現下一心滿滿的隻有沈抒遙,又冥想如何赢棋,神經堵塞,小腦過載:“管你這那的!”
“所以你說這曾經一切是不是真呢?”白薇笑着笑着,忽不再笑,“竟是連我,也已不知了。”
那邊的沈抒遙:“多謝。”
仆從見這妹子反應寡淡,打開妝奁,飽滿熱情展示:“這可是楊貴妃用過的玉滾輪……”
褚雪鳴很體面地說:“下去吧。”
三人退的時候,一串慘叫聲漸進。
眼見着是一個學子,正在被門子拖行。
“幫我求求尚藥公,我求求……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我一馬,我……我一定改正,求他老給我一次機會!”
張大夫豎起尖尖耳朵:“怎麼着了這是?”
同一時間淡淡困惑的還有沈抒遙。
褚雪鳴解說道:“七日之前,此人抄了别人課業說是自己寫的,一眼就被尚藥公揪出來了。”
沈抒遙聽重點:“七天前。”
褚雪鳴道:“那是套上了枷,赫然上面一個鬥大的恥字,從長街遊行到巷陌,足足公示了七天,方才發落出去。”
“我真的隻抄了最後一味藥!”學子的哭喊在園林山水間激起一輪又一輪的回聲,聽着實在凄慘。
門子歎氣道:“我也覺得,真不至于。但是尚藥大人什麼樣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說你私改課業是為欺師,抄襲藥方是為竊盜,攀咬同窗是為敗德!還說要按洪武年間的規矩,不但是你,你的保人該當流徙。”
門子拿着他的入泮書,扔進了炭盆裡。學子已無人色:“我娘為我攢學費采石斛墜了崖,我上學的文書是拿她的命換的啊!”
張大夫看白薇剛站起來又坐下了,以為這棋還下:“落子兒啊!”
褚雪鳴正搖了頭說道:“尚藥公當年出身寒微,三試太醫院皆遭人冒籍,如此竟耽誤了十年仕途。是故但有操履不誠者革除學籍,凡會考舞弊者三代不得踏入書院。小師妹,這頭等的大忌你可要銘記于心。此一步踏錯,萬劫不回。”
白薇手中的棋子,就是在這時墜落的。
天色如墨,張大夫今天還真說中一句話,下雨了。
褚雪鳴卻并不急着走,俯身折了池裡的一柄碩大的睡蓮,撐起了蓮葉傘。
“走吧,”褚雪鳴笑着投去目光。
但也就是這一眼,隻見煙雨迷蒙,那香肩如玉削就。臉上遭水一化,僅這不足半抹真顔色,見之已是盡然忘俗。
傘掉了,沈抒遙撿起來舉着走了,褚雪鳴雨中癡立。畢竟誰還沒有一個不願意醒來的夢。
褚雪鳴終于追上去:“師妹可知,其實師兄的醫廬……還沒有醫侍。”
“你年級不像沒有。”沈抒遙客觀地說。雨打荷葉瀝淅淅,年級聽着像年紀。
褚雪鳴說:“原是舊人抱病退學,迄今已逾半載。”
沈抒遙垂眸,已讀不回。
“不瞞你說,這半年間找我的女子,不計其數,”雨腳漸密,敲得滿池荷花亂點頭。褚雪鳴面對這般的師妹,恍然覺己形穢,光輝燦爛的二十年人生第一次好像有點不堪,停了停才說,“但是師兄眼中,俗不可醫,不值一錢罷了。”
這時滾來一團泥影,那被逐的學子膝行過來,抱上褚雪鳴大腿,血泣道:“求大師兄開金口,向尚藥公讨個恩典!我不能對不起我娘在天之靈啊,要是被逐出師門,九泉之下何顔見我娘啊!求大師兄垂憐!”
學子情急之中,扯掉了褚雪鳴腰間的雙魚香囊。
香囊陷落泥淖,郎君不曾下視。隻顧将新折的一朵荷傘,着實又朝沈抒遙傾過來許多,自己大半身子已然濕了,卻渾然不覺:“不知小師妹意下如何?”
張大夫等她落子等急了,伸手在白薇眼前晃晃,看她魂真去了,偷摸調換了棋子的位置。
“嘿!嚯,本大夫赢了!”
張大夫笑得見牙不見眼,站起來拎拎褲子,搔到癢處,舒服!兩手叉腰看這雨幕,想想要不要等雨停再去衙門。但自信老天助他,錯覺天上最大那塊黑雲長腳走了。
白薇緩緩啟齒:“先生去哪?”
“衙門啊!”張大夫心情大好,把那一文元币掏出來蘸點口水擦了又擦,瓦亮的,“這人生就是一場賭錢,一時的輸赢又算得了什麼?不賭到身上最後一文,誰知道誰笑得最長啊?”
不知為何,白薇語氣變得有點空靈,極慢地擡起眼來,看着他:“先生此言,說得極是。”
雖說心裡頭沈抒遙那張鬼臉陰魂不散,但張大夫被雨水洗過的心靈,豁達了些,慨然道:“你說,偏這妮子他撞上了本大夫。哎!既生瑜,何生亮啊?”
白薇端坐着,染着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青瓷棋簍的邊沿。
此時的她,聽得見前車鑒蜷成胎兒泥豬似的嚎哭:“我這一輩子全都完了啊!”
看得見意中人的喉結在青白電光中深情地上下滾動,那滾聲竟壓過天上滾雷似的:“小師妹,莫非你心早有所屬?”
眼中倒映着張大夫豁牙缺口的笑:“你等着吧,馬上就真相大白!”
“全都完了……”
“心有所屬……”
“真相大白……”
三道閃電同時劈落,雷把整個天空錘成爛鼓,八角亭在暴雨中如折紙船浮沉,雨腳像千萬鋼針刺目,眼見着雨珠瘋跳,黑白子蠕成一條條肉大蟲。棋枰星羅萬象縱橫經緯間,竟隻剩下一條路可走。
張大夫歡歡實實轉過身,把頭探出亭子外。淋了點雨,腦電路短路以後反而接通:“嗳不是啊,你剛剛說你是啥玩意……細作?”
一響驚雷,悚然回頭。
卻再沒了下文。
豆果聽朱安麒的話,來找白薇送點心吃。
玫瑰酥滾到碎了角的棋簍裡,棗泥糖掉進正然泅開的血泊中。任天上打了多少個急閃,閃出白薇一張鮮紅的臉,發間的金流蘇垂如鈎吻靜也似幡。那兩朝三代人手上滾過的一文銅錢,就那麼豎在旁兒青磚縫間溜溜地轉着,終也沒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