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雪鳴往下說:“方劑院着玄冥千機氅,玄色外袍掩毒漬,朱砂内襯防瘴氣,衣襟繡二十八星宿用蛇毒浸染,夜裡自然幽綠。廣繡裡縫三十六格毒囊暗袋,領口銀絲泡過雄黃。那一副黑手套是鲨魚胃膜鞣制,薄如蟬翼卻十分耐腐。”
朱安麒評價:“聽着不像藥師,竟像毒師、巫師。”
褚雪鳴說:“方劑院的院判為人古怪,其弟子亦個個是奇人異士。”
朱安麒說:“既如此,我可不打算去方劑院輪轉了。”
褚雪鳴說:“‘生徒入署,周習各術,轉科修業,以精衆技,四季乃成。’書院祖制不可違。再者說,藥理毒理本是一源,了解多一些總是無害。”
白薇說:“說來說去怎麼不說到自己身上。大師兄總是如此,話說得含糊不清。堂堂男子漢,竟不敢言之明白。這針灸院有多金尊玉貴,從大師兄黃袍加身便可見一斑了。”
此言一出,隔壁桌的朝鮮留學生投來驚歎目光。
褚雪鳴臉色微沉:“依照大明會典,庶民不可用正黃,然百姓可着杏黃、藤黃,此為‘避尊黃’。我針灸院弟子服缃色乃是太祖所言,‘針博士衣缃,以别俗塵’。怎麼到你口中,竟似成了謀逆之事?”
雖然未能完全明了其意,朱安麒卻隐隐覺得氣氛愈發詭異,便急忙說道:“先點菜吧!今天我請客。”
沒人理他。紅茅兒早就吃了個肚圓,褚白兩人滋滋冒靜電,清玄閉目感覺已經入定,沈抒遙看着比出家人更像個吸風飲露的。
朱安麒隻能抑揚頓挫地唱獨角戲:“先來四樣冷碟——那個水晶肴蹄切薄片,醉蟹釀橙要選臍橙,糟鴨舌掌多淋兩勺鹵子,嚼着帶脆勁;莼菜絲拌梅子醬,撒一層厚厚的松子;熱菜麼,江裡新撈的鲥魚有吧?炙鹿肉配櫻桃汁的來一盤,肉切骰子塊兒,焦邊兒帶蜜光。蟹粉獅子頭要揚州師傅手剁的,沉在湯裡像胖胖的阿福。三事海陸八珍煨透了,葵花斬肉嵌鹹蛋黃,擺盤要旋出花瓣樣!再上條糟溜鳜魚卷,蘆筍火腿卷緊實點兒,燕窩煨鹌鹑切記用白瓷盅上。主食嘛,雞汁蝦籽面用小銅鍋煨着,酥餅玫瑰餡兒的多上一碟,杏仁豆腐撒桂花。”
朱安麒問沈抒遙:“喝點什麼好呢?”
沈抒遙:“水。”
朱安麒:“把你們窖裡珍珠紅拿來,先燙一壺秋露白,要宮裡張娘娘都愛的甜米釀,稠得挂杯,配冷碟子最是潤喉。等蟹粉獅子頭、煨三事這些大鮮貨端上來,開壇金華酒。别溫了,就要它那股子沖鼻的曲味兒,壓得住海陸腥膻。再要江西進貢的紅曲酒,倒在白瓷盞裡跟鹿肉櫻桃汁一碰,葷香全勾出來。再要荔枝蜂蜜泡的胭脂甜酒,拿琉璃杯盛着,跟酥油泡螺一冰一熱。對了,再加兩盞竹葉青——怕我們有人喝不慣稠酒,這清爽藥香能順脾胃。”
紅茅兒一拍桌子:“好家夥,五輪菜各配五樣酒。”
“爺真是會吃,小的算是服了,”跑堂的豎起大拇指,“隻是這竹葉青難得,今兒養生堂的師傅沒當值。”
“養生堂?”
“便是四院之一的養生院。因門中弟子懶散無為,前些年差點被廢,最終從院降格為堂。”褚雪鳴無奈道。
“竟有此事!隻是這人,再懶能懶到哪裡去?”朱安麒不太相信,問跑堂的,“那養生堂師傅什麼時候當值呢?”
跑堂的面露難色:“這可不好說啊,人家養生堂去年冬天的龜息大賽還沒結束呢。”
“龜息大賽?”
紅茅兒:“這個我來說!就是比賽誰最能睡懶覺,看誰冬眠的時間比烏龜還要長。”
“那這竹葉青哪裡能喝到呢?”朱安麒執着。
“要不爺去養生堂的小廚房走一遭?他們養生堂的弟子向來不來大食堂,吃的比咱們這裡精細多了,”跑堂的再一想,“或者勞您溫泉那邊看看?”
“溫泉裡能有吃的?”
“養生堂弟子每日除了吃喝睡,便是泡溫泉。泉水上漂着幾百個托盤,天南地北什麼山珍海味沒有?流觞曲水得很呐。”
紅茅兒捧腹大笑,白薇撲哧一笑。獨朱安麒不語,但眼露慧光。
跑堂的把毛巾一甩:“好嘞!四冷八熱帶山珍,湯甜酒暖賽神仙咯!”
菜點完了,朱安麒一副東道主模樣,熱情滿懷地團結集體:“大家今天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來遲了,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醫侶。其實,這就是因緣巧合,因緣際會,正是因為有緣分才得以相聚。”
白薇笑道:“此言不虛。正是人人各有生緣,莫非東土與西天。”
更沒人說話了。
朱安麒不信激不起這一灘死水:“不如每個人自我介紹一下如何?從我開始好了,我是金陵人士,原是惠民藥局下屬醫戶的良家子,縣衙保送官學。清玄大師,你呢?”
紅茅兒插隊:“我從北地來的,我爹大同左衛陳千戶!”
“怪道師姐這杆銀槍好生威風,可不就是畫上的穆桂英?”朱安麒奇怪道,“隻是倒有一事不明,這軍戶也可習醫麼?”
褚雪鳴說:“軍戶子弟特準入官學,備邊鎮疫病防治。”
清玄說:“衲子清玄自幼蒙住持慈覺法師收養,七歲學《大藏經》《佛說醫喻經》,十二歲随監院師叔辨藥性于牛首山,采茵陳、制艾絨,常為香客施針驅痹。”
褚雪鳴說:“聞去歲江北疫起,白蓮教妖人聚集流民,言稱唯有入教可免災。幸有大師攜寺中僧醫以‘甘露消毒飲’布施災民,活人三百餘。方知醫道不在高堂,而在疾苦間。”
清玄說:“我佛門醫術,以‘四谛’解病苦——身病為苦谛,病因集谛,療愈道谛,康健滅谛。今奉師命入官學,非為功名,唯求精進。”
褚雪鳴笑歎:“這般襟懷,真要把《大醫精誠》襯成小乘文章了。”
白薇說:“說來說去,我最為好奇的還是沈師妹的身世呢。”
朱安麒立刻搶答:“沈師妹是揚州人!”
“這樣說竟是我的同鄉,”白薇微微一訝,“妹妹呀,不是小可誇口。姐姐在揚州也算薄有家産,幾間綢緞莊、幾處鹽引鋪子罷了,隻那兩淮鹽漕察院李大人誇過我家白魚闆紮。可打小從埂子街到鈔關碼頭,竟沒見過妹妹這般神仙品貌。莫不是觀音山上的玉女像顯靈了?瓊花觀的老道士拿芍藥花蕊煉的美人丹成精了?還是小秦淮河底蹦出個宓妃仙子?”
一句逼似一句,沈抒遙似乎無從答起。
就在這時,清玄撚動菩提珠緩聲道:“衲子亦在揚州天甯寺挂單,每日卯時随維那師敲着木魚繞平山堂行香,待早課香燼,常負竹簍下蜀崗踏露采藥。如此算來,與沈檀越亦是半個鄉鄰。”
白薇當風打斷話頭:“大師何故自述前塵?莫不是要論禅機?”
清玄不急不躁,依舊神色安然:“隻因施主問起揚州舊事,衲子想起寺後藥圃老僧常言:‘看花要待雨後,采藥須趁露前’。”
褚雪鳴不曾聽他們講話,方才命人目測沈抒遙的身量,新制一套針灸院的金絡流雲衫。雖然雨中荷下剖白心迹,沈抒遙不語,隻是一味介意他的年級,但褚雪鳴對于小師妹俨然已經志在必得。
自以為得計,褚雪鳴含笑撫平衣上雲紋,優雅如白鶴斂翅,輕松無心一問:“大師此話何意?”
豈料修了十年閉口禅的出家人,一語驚人:“若沈檀越願與衲子一同參悟醫道,結為醫侶,便可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