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隻見沈抒遙端起第二碗水,徑自喝了下去,涓滴不剩。
“我身比銀針孰準?”舉空碗示曰,“銀針驗不出的毒,五髒廟可驗得?”
堂前飛落一隻麻雀,叨了兩口第一碗水,幾聲叽咕,當場氣絕。
衆人肝膽一顫,雖說市井小兒都知道三錢砒霜毒不死牛,但論誰有沈抒遙這樣以身試法的決然魄力。一時間不自知深信于他。
劉禦史覺得越審越不得勁,好像被沈抒遙牽着鼻子走了,這般被動,實非他所願。當下高聲傳喚褚雪鳴上堂。
褚雪鳴撩袍下跪,拱手一拜,朗聲道:“諸公明鑒,若此案真是我所為,那敢問,我作案究竟是出于何種動機?又能圖得什麼好處?”
朱安麒拿手絹輕輕包起死去的小麻雀,面露悲戚之色,說道:“大師兄說得不錯!我們大家哪有半星兒嫌隙?也許隻是抓錯了藥也未可知。沒有人有意要加害于我,退一萬步說,就算有意,我也并沒有死呀!”
王妃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哪一輩子造下的孽,安麒,你下去!”
朱安麒動也不動擋在沈抒遙身前:“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要結一雙冤家?閻王殿前尚容辯三分,陽世間的青天老爺又為什麼急着勾朱批呢?”
他越勸,王妃越生氣:“大膽妖女,就算前兩樁你拒不認賬,那你私有白蓮教聖物又作何解釋!”
沈抒遙道:“聖物在哪,為何不呈。”
王妃産生了跟禦史一樣的問題:“你在教本王妃做事?”
沈抒遙說:“沒見過的東西,好奇而已。”
證物呈上來。一塊青玉沁着血絲紋路,約莫孩子手掌大小,九朵蓮花陰刻如鬼爪合抱,印紐雕作彌勒跌坐像,底部朱砂沁染八字真言: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禦史說:“此物在你縫在夾襖内襟暗袋裡尋得,你還有何話說?”
王妃因念答應了白薇,保守衣服秘密,忙糾正說:“是在你房中床闆下找見的!”
沈抒遙:“我屋子的床是磚壘的,縫隙長滿了草,并無一處可藏。”
“記錯了,是衣櫃裡!”
“衣櫃裡除了它,還有幾十個我紮的小人娃娃,為何不一起拿來?”
“你、好大的膽子,你不打自招了!快,你們快去搜……”
沈抒遙擡眼道:“何必,現紮一個不就是了。韓信兩度見疑強大終于滅亡,元狩窦嬰遭腹诽之誅,紹興十一年嶽武穆血濺風波亭,莫須有之罪,今古何患無辭。”
護欄外衆人靜悄悄不敢則聲,臉色一陣陣改變。看沈抒遙這般的凜然,也多多少少回過味來。
主要是沈抒遙的樣子,淡淡的霧,淡淡的雨,淡淡的雲彩悠悠的遊。就感覺他不大會操心除他之外的這個世界似的。害人對他來說,興許也太耗電量。
朱安麒說:“沒錯!莫須有,也莫須沒有,我也可以說這邪物是我的!”
說着竟将自己的玉麒麟猛地擲于地上!把那紅繩在蓮花玉印上打了個結,大大方方挂在脖子上,旋轉展示。
王妃見狀不能言語,當下悲憤堕下淚來。
三位主審也突然同時沉默。群衆不認識世子,他們的眼睛卻還沒瞎。世子年紀小沒襲爵,但按理說,他的分量也要重過他媽。人家母子幹架,他們倒當了炮灰,大家仔細一想,沒味。很煩這家子空了專從南京過來拿他們消消閑,把這當自家後院。隻得權時忍耐,談論正經,連連陪笑。
兩位大人同時一左一右耳語中間的。劉禦史不小心說出心裡話:“你們别吵!本史此刻方寸已亂,等我定一定神再談。”
瘦布政竊謂王妃曰:“民情不好,事兒就辦不下去。關起門來冷一冷場,背了人也便當許多。咱們先退堂,該剮該殺,聽憑您辦。笞、杖、徒、流,細細地切成臊子,包您中意。”
胖按察也勸:“是啊,事鬧大了總要有個收篷。”
“還不把此妖女拿下?”王妃哪裡聽得進去,朱安麒讓她下不來台,沈抒遙又把她的臉面扔在地上當香蕉皮踩。
劉禦史正在昏頭之際,也不知回答甚麼方好,隻是拿眼瞧着她。
王妃霍然起身,九鸾銜珠步搖亂顫,兀自拿過簽筒,往地上扔了一個“斬”。衙差上前拿人,朱安麒大鵬展翅,一幹人退了下來,面面相觑。
“慢!”忽見尚藥公帶着清玄,不等通報,一路闖了進來。
尚藥公昨日遭朱安麒吓,因此驚病不能起床,卻仍堅持前來:“老夫書院中發生的事,反而把老夫攔着做了檻外閑人,此為何種道理?”
王妃直言回應:“父親且安心将養,女兒自有主張,刑名上的事更有三司料理。”
尚藥長歎一聲:“老夫可以緘口。然而試問在座諸位,論及對白蓮教的了解,何人能及清玄法師?若不讓他來鑒定這所謂邪物的真僞,這樁案子往後又該如何審理下去?”
朱安麒如逢救星,疾步捧印如獻佛骨:“請聖僧法眼一觀!”
又忙攙沈抒遙起來,心覺諸事俱妥,連聲安慰:“沒事了,沒事了。師妹莫怕,且看他們如何收場。”
衆人聽得有話,也連忙一齊站定。
卻聽清玄說:“此物确是白蓮教三大聖物之首。量天尺、血焰竹符,皆認此九蓮白玉印為主。當今天下,此為孤品。”
朱安麒開香槟到一半,感覺天靈蓋打開熱油澆下來。衆亦愕然。
褚雪鳴笑出聲來:“是所謂患難見真情,聖僧不幫忙說話也就罷了,竟成了第一個落井下石之人,真是令人,良可歎息啊!”
清玄不改容色,錫杖觸地有聲:“衲子從不打诳語。說謊便是謗佛,妄語之業當堕拔舌地獄。”
劉禦史咧開兩撇黃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結了結了,諸位耳根清楚,這不就結了嗎!”
王妃起身指曰:“妖女,看你還如何狡辯!我與你素不相識,難道以王妃之尊還會誣陷你一介賤民?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來冒犯我!”
沈抒遙說:“能否容我一看。”
待沈抒遙接過玉印,清玄又緩緩道:“得此邪物者,夜夜見紅衣彌勒立于床頭獰笑。此物輾轉百年,凡經手者非死即瘋,恰應了白蓮教‘真空劫盡,白骨鋪路’的谶語。世之常人不可持有,除非……”
白薇連忙問道:“聖僧有何高見?”
緊接着清玄某語畢後,白薇生平第一次,在沈抒遙那張向來泰山崩前色不改、麋鹿興左而目不瞬的臉上,看到總算有了點人味兒的表情。
“除非沈檀越,生是魔教聖女,胸有白蓮花印。”
“為今之計——”
“唯有脫衣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