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帶到——”
“威——武——”
水火棍砸地,聲震屋瓦,梁上雀亂撲。沈抒遙被掼在堂前時,正看見三雙雲紋皂靴踏青磚走來。
高燒意識不清,皂隸一桶冰水潑上來,他蜷在滿地冰碴裡,勉強擡頭,看清了公案之後盡是何人。
正中央着青袍,獬豸冠隐在天理國法人情匾額的陰影裡,巡按禦史,相當于中央巡視組與中央督導組的結合體。
東側大紅錦雞服,布政使,江蘇省省長。
西側孔雀補子泛着幽藍的光,按察使,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兼省檢察院檢察長、省公安廳廳長。
一禦史兩司,三堂會審。
三位主審官之後,南順王妃垂簾聽政。兩隻眼睛昨兒哭得紅腫腫的,一團高興親熱招手:“兒呀,快過來跟媽坐一起。”
縣衙八字朝南開,大堂前月台與儀門之間黑壓壓擠滿了人。衆人朝着王妃招手的方向看去,在驚羨不已的目光中,一位黃綢金線雲紋秋香色禁步的女子款款而出。掠過滿身牢獄陰濕氣的沈抒遙身側,白薇卻帶起了一縷沉水香,不徐不疾來到王妃身邊作陪。
眼睛瞪得最大的當屬褚雪鳴,昨天還名不見經傳的白家妹妹,今天竟已然變成王妃身邊的小黃人了。
劉禦史恭而且敬請了個安。大家歸坐,而後才輕聲問道:“王妃可要親谳?”
王妃說:“你們審吧。證據确鑿,别耽誤了功夫。”
劉禦史将驚堂木重重一扣,拖腔拖調喝道:“犯婦沈氏!爾假充醫女混入書院,先以水銀蝕人手足,複投鸩毒戕害同窗,白蓮妖女該當何罪?”
沈抒遙鬓發散亂卻眼神冷冽:“你一言道了三案,三案當三谳。”
昨夜當值的牢頭縮在廊柱後嘀咕:"娘們邪性得很,熬鷹似的審了整宿,換個牲口都扛不住,愣是沒讨着半句囫囵話。”
沈抒遙這樣不鹹不淡的口吻,巡按禦史聽了之時,立刻無明火三丈高:“好個刁婦!公堂之上輪得着你來教本官斷案不成!”
沈抒遙說:“三罪并罰不過斬立決,分案疊審可至淩遲。”
門外一名受害學子看他恬不知恥:“王八蛋!眼裡沒有王法的東西!”
赤紅着眼要撲将上來,人群蛄蛹,驚得師爺抱着案牍直往公案底下鑽。
劉禦史顧謂左右:“頭一回見自己給自己讨淩遲的,真是奇談,有點意思。”
布政使瘦長馬臉,也不駁沈抒遙,拉長着長耳朵聽他講的樣子。
按察使腆着肚子歪在太師椅裡,臉映着日頭泛油光,像腌了半月的臘肉。自己呼了幾口煙,又吃些水果、幹點心之類,又拿起茶壺,嘴就壺口,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吞雲吐霧一刻不停。
劉禦史說:“行吧,那就依你。先從哪樁案子開始?”
他是問左右,但左右都不太想管。沒人傻子,都知道顧忌王妃面子,打人家個把式,陪着走個過場罷了。
沈抒遙再不答就冷場了:“但憑尊意。”
劉禦史說:“你用毒煙熏了諸生的手,可有此事?”
沈抒遙說:“此節早作剖白。何不查查這滿城水銀,哪家府庫能藏千斛之數?”
其實,對于這件事,在場衆人心裡都隐隐約約有個底,都明白不大可能是沈抒遙所為。隻是受害的需要出氣筒,貪贓的需要替罪羊。
劉禦史翻開卷宗,大略看了一遍:“你本人雖無采買,但是張一文三日前入庫朱砂五百斤。”
沈抒遙說:“踏雪堂公中器用素無專司,則人人皆可為嫌。”
驚堂木三拍壓不住堂下竊語如潮。王妃說:“哎呀,這些都不緊要,無庸深考了!”
劉禦史忙說:“既如此,且說昨日命案。你的同窗從你的屋子裡出來,毒發倒地差點斃命,此事你如何脫得了幹系?”
瘦布政:“帶證人!”
朱安麒快步上堂,殷切說道:“諸位老爺,我可以指天發誓,此事絕跟沈師妹沒有半點幹系!”
王妃坐不住了:“糊塗種子!五迷三道!”
沈抒遙說:“既然諸生下午所中劇毒,至晚間方發作。那又緣何斷定,彼不能于别處中毒,恰從我處走出時毒發?”
朱安麒急趨半步,揚聲道:“所言極是。我去找沈師妹之前,還曾與清玄大師一起吃了一頓飽飽的宵夜。”
衙差呈上兩組證物,然而,無論是清玄處食用的齋菜,還是褚雪鳴所送剩餘之湯藥,以銀針驗之,竟皆無毒。當下衆人七嘴八舌,言來語去。
王妃掩口自語:“怎會這樣,難道是天道要害我兒!”
劉禦史一個頭兩個大時,沈抒遙忽說:“我能看看證物嗎?”
得了首肯,沈抒遙至齋菜旁,繼而又至藥壺邊,凝神細看許久。隻見那藥壺壺嘴處,釉色微微剝落。
白薇的心揪得緊,有些貿然地開口道:“既藥中無毒,想必妹妹是無辜的。”
沈抒遙忽而擡起頭來看着她,淡淡問道:“你有砒霜嗎?”
白薇指甲抓在楠木扶手上作了幾響:“你這話是何意?我好心為你說話,你反倒見人就咬?”
朱安麒感念白薇救命之恩,也小聲勸道:“沈師妹,不要這樣呀……”
褚雪鳴私下冷笑:“你白師姐說出來的話軟得同棉花一樣,然細品之下每字每句皆暗藏機鋒,針針帶刺。傻師弟啊,你憂心她實乃大可不必。”
沈抒遙繼續注視着白薇,說:“我并非問你,而是問禦史。可否呈上砒霜來,再備兩個空碗。”
劉禦史窩着火,但又好奇他有什麼後招。瘦布政看胖按察,胖按察隻攤攤手,呵呵腰兒,也沒有什麼話可問沈抒遙的。
不多時,砒霜與空碗便被端了上來。沈抒遙執小杓挖了些許砒霜,輕拍自己另一隻手的手腕兩下,将少許粉末撒在藥壺壺口,随後從壺中倒出兩碗清水。取來銀針一試,第一碗水銀針瞬間烏黑,而第二碗水,銀針卻并無變色。
沈抒遙說:“若下毒之人将毒粉撒于壺口,那麼先倒出的第一碗藥便會有毒,而第二碗藥因毒藥劑量不足,故而此刻查驗不出。兇手正是憑此伎倆,使得兇器潛形。”
褚雪鳴覺出不妙:“沈氏,你不要血口噴人!”
白薇故作躊躇:“再怎麼稀釋也是砒霜水,況且你方才是用了一根銀針的兩頭來試毒,恐有不準,依我看,你這推測實在難以服衆……”
調解員朱安麒:“白師姐,不要這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