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見得,煙水色帳子後面,烏發如雲,萬縷千絲。
不知為何,白薇的腳步不受控制地頓了一頓:“妹妹,我可要掀簾子了。”
沈抒遙不答。仿佛玉軟花慵,嬌困難禁。
白薇正要撥開煙帳之時,沈抒遙忽說:“我病愈發沉重,可否替我把脈?”
白薇随意地将一縷發絲别到耳後,笑道:“這有何難?正為妹妹的病着急呢。”
一手伸出簾外。寶瓷膩玉,新折蘭枝,九重金環把臂纏。
滿團香霧撲了鼻子。白薇暗自咬牙,将兩指搭到了沈抒遙的脈上。
沉實有力,弦中帶澀。
左強于右,寸脈偏盛。
白薇陡然一聲尖叫,診脈的手如遭電擊,帶得浴盆邊上的香胰子澡豆全都噗噗跳水。
整個人仿若失了魂魄,跌跌撞撞往外奔逃。發髻飛舞,花钿委地。
恰時褚朱二人路過。
這麼久了沒消息,朱安麒燥候甚是不安。産房外的丈夫,已經付諸玄學:“我看小師妹頗有些女生男相,相士說,這樣的人命最硬了,應當不會出事的。”
褚雪鳴笑他:“師弟當真不懂個中精髓。美人如月,月有朔望;美人如劍,劍分剛柔。世之俗人殊不知月色至美就在晦朔之交,剛柔并濟才是人間真絕色,劍聲最妙在回鞘時那聲龍吟。花木蘭萬裡赴戎機,荀灌娘金錯刀挽發,獨孤伽羅眉骨高聳似劍鋒,偏靈蛇髻墜着瑟瑟珠,大有丈夫之概。昔潘安每行果擲之滿車,蓋因柔美多愁,似瑤姬谪塵;蘭陵王靛青鬼面下一點朱唇如血,戰神泣露,透着别樣的韻味;此謂女生逐男志,男身蘊女魄,陰陽相生可撼乾坤。說糙些,便是雌雄同體者,方緻豔驚天下,舉國若狂,莫說老棺材瓤子見了要還魂,便是羅漢金剛也要跌下蓮台。何謂尤物?尤然不知男女不可方物也。是阿翁見了也似二八少年,是不知風月場中的緊妙滋味,也恨不得化在他身上啊……”
正洋洋灑灑大江東流,眼前一黑!
白薇竟舉花盆砸來。要不是躲得及時,褚雪鳴已是頭破血流,步了張一文的後塵了。
褚雪鳴沒事人。但朱安麒單純吓得,一個馬趴摔了個花臉。
看見白薇披頭散發,瘋人院在逃小姐。朱安麒久久坐地上駭然:“師姐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
小師妹的脈象,怎麼是男的?!
白薇一跑出鬼屋,正好聽褚雪鳴在這精準選題發表論文,驚怒交加,砸死你閉上嘴!
花盆盡碎,一支金星雪浪的牡丹卧在地下,其豔骨何綽約,其容姿何楚楚,其枝袅輕風,似舞腰。
花瓣瓷白,新雪初凝。内瓣之間,點綴着絲絲縷縷的金黃花藥。
——恰似那雪臂绾了金絲镯。
腦海輪番跳脫閃回,眼前之景重重又疊疊。再猛地去想,卻隻記得沈抒遙伸出來手時,那案頭銀鏡裡的白牡丹,竟平白多出三分活氣,美麗得驚心動魄。竟已不知人是花之精魄,抑花乃人之妖魂……
“你吃了炮仗藥了!”褚雪鳴正要發火,卻見白薇淚花在眼眶裡打了幾個滿兜兜的轉,終是不肯落下來。
褚雪鳴驚大過怒:“哦喲,這是怎麼着了?從小到大我還頭一回見,有誰能把你白大小姐氣哭了呢!”
白薇奪出月亮門,迎風灑淚。
她再怎樣心機深沉,也不過是香閨繡閣裡的九侯淑女,十七的少女,今天竟然差點看了男人的身子!
當下真是羞憤欲死,直想一頭碰在牆上!
逃到哪裡?天涯海角也無地自容!
撞到豆果。豆果憂急,比劃說:“小姐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
沈抒遙瞞天過海占姑娘們便宜,怎麼還不去告他個底朝天?
眼睛和腦子都火辣辣的,但想到此處,白薇馬上被自己吓了個透心涼!
她若去說,他是男的!可她又怎麼知道的?屆時滿蘇州都要說她光天化日主動請纓,隻為貪看男人的身子!
原來沈抒遙說的那句有何不敢,是在問自己敢不敢。反将她一軍還勿謂言之不預,這一招四兩撥千斤,簡直是罵啞巴打瞎子!
本是揭發沈抒遙一舉除之的天賜良機,都怪自己一時驕矜,輕敵大意!自今而後,她竟要比沈抒遙本人更加緊張兮兮地守護其男身秘密。倒成了他的共犯、他的同黨,他棋盤上的便宜卒子,他賊船上死死捆作一繩!哪怕明日沈抒遙問了斬,也得親自前往收斂屍身,以防萬一!
殺人下毒她也沒堕下一滴淚來。連日身心煎熬,白薇此刻再也忍受不住,與豆果相擁而泣。想自己昂昂獨負青雲志,下看金玉不如泥,卻被沈抒遙一而再再而三踩到泥底,如今又毀她女兒聲名至此。如今,已是再無回頭之路了。
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隻覺得那雌雄渾然不辨的金星雪浪,愈來愈真切地顯現在心中眼裡。白薇狠毒中帶着蔑然的眼神不時地抹去,又不時地掠過,最終她眼神空洞,拾起花來。
啪的一聲,牡丹齊頸而斷。
朱唇咬破,噙血笑道:“沈抒遙,起初我不過是要逐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最多讓你無聲無息地去見閻王。瞧你那副可憐見的模樣,我甚至幾次動了就此罷手的念頭。可從今往後,你休要怨姐姐我——心狠手辣了。我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