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鐵鞋無覓處,眼前就是母親的救命恩人!林鳳璋百事孝為先,莫大乎尊親,此恩于他如同再造,隻能肝腦塗地來生犬馬以報。此刻隻恨不能剖心瀝血,跪在地上連聲罪己。
他往桌前一坐是早上六點鐘,晚上六點的更鼓從城内傳來時,修補處最後一道墨迹終于幹透。
舉到燈前,紙面渾然一體。拿到月光下看,新補的字竟泛着淡淡的靛青光暈,與本來墨色完全不分你我。
「梅花紋邊框,頂部钤戶部半印,騎縫編号:揚醫字柒佰叁拾陸号
原籍:揚州府江都縣杏林坊
戶主:沈濟民
承戶:沈抒遙登記待召,此女十八須赴南京太醫院參與女醫選拔
按大明醫政例,需每月初五、二十義診,世醫不得轉業
勘合批文:
揚州府照磨所驗訖(钤全印)
江都縣知縣:■(畫押)醫學訓科:■(畫押)裡長:王二(墨書)
正統三年十一月廿五日造冊」
沈抒遙:“鬼斧神工。”
林鳳璋赧然垂首:“雕蟲小技罷了。我于科場十載蹉跎,縱是塊榆木疙瘩,拿十年光陰細細雕鑿,理當也能琢出個像樣的器物來了。”
紙上每一處紙紋、厚薄、韌性都一模一樣,不借着顯微鏡,竟然就做到這般亞毫米級的精細吻合。
沈抒遙本是個目中無人的人,時常感覺身邊人都像遊戲NPC,無所謂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他很少這麼認真地盯着一個人:“何不棄文從醫?”
林鳳璋隻當他玩笑:“小姐就别取笑在下了。”
再看了看戶籍,沈抒遙道:“這‘女’字,非得留着不可麼?”
林鳳璋很是疑惑卻未多問緣由,暗忖許是女兒身行走江湖不便。不言聲用指甲蓋碾開“女”字的膠泥,鑷子夾住半幹的紙漿緩之又緩提起,屏息如剝繭抽絲般,對準缺口輕輕按下,揭了這女字。
這時竈間傳來林母咳嗽:“璋兒,那字可曾送去了?”
林鳳璋賣字,但他自己不賣。一是丢讀書人的臉,二是他經常一言不合就跟買家當街辯日,叫罵對方傻缺,讓其滾蛋。隻能轉托鄰居的爹去賣,鄰居爹抽走五成利錢,但是頗有生意經。林鳳璋惡與之交際但是又不得不,約定了每月十五将字帖擱在他家窗戶底下,對方賒欠林鳳璋也不屑去要,每次碰到需要用錢的事唯有唉聲歎氣。
“娘,兒這就去。”
林鳳璋将戶籍吹幹折好,交給沈抒遙。低血糖頭暈,站起來膝蓋一軟扶着桌角恍恍忽忽。
沈抒遙說:“我去吧,正要走。”
林鳳璋拱手道:“那便多謝了!小姐出了門往右拐,數到第七戶,有一棵大槐樹,樹下便是。”
林老娘在一旁感歎:“那家的大胖小子,可是個好心腸。你每回坐牢,他都給為娘送吃送穿。等你日後有了出息,可千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啊。”
沈抒遙告辭離去,林母捧出一塊牡丹花布,說道:“菩薩啊,我們家實在沒什麼能報答你的。這塊布是老身當年嫁妝裡壓箱底的,你若不嫌棄,就收下當包袱布吧。”
天已是全黑了。沈抒遙帶着包袱和字帖上路,辭出林家幾百米,尋到那戶鄰居家。
剛把字帖放在窗下,便聽到身後傳來呼救聲。
池塘上漂着一隻殘破的虎頭風筝,半浮半沉。一人落了水胡亂撲騰,生死不過三五個吐息間!
沈抒遙雖在海上長大,卻偏偏怕水。忙尋來一根竹竿,伸到水中央:“快抓住!”
那人趕忙抓住竹竿,借力往岸邊靠。待把人拉過來時,沈抒遙也已力竭。尚未喘勻氣,那人卻如鳄魚般猛地撲上來,将沈抒遙拖入水中!
“就是你殺了俺爹!俺跟你同歸于盡!”
——此人正是城南第七戶,張一文的傻兒子。
就在沈抒遙被拽入旋渦,漸漸沒了聲息之時,白薇這才從樹後袅袅婷婷地走了出來,踩着滿地碎玉似的槐花,來到池塘邊。
繡鞋尖勾起那花布包袱輕輕一挑。沈抒遙那張千辛萬苦得來的醫戶,噗通一聲,掉進了水。
水面上的漣漪慢慢散去,好似一切都未曾發生過,隻餘一汪吞人的幽碧。
繼而,白薇叩響林家柴扉:“王妃特赦了你,賜宴洗塵。快些換身衣裳,若是去晚了,可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東邊的太陽西邊雨。白日裡沈抒遙在林家歲月靜好,朱安麒這邊可就遭了大殃。
朱安麒套上髒囚衣,抓把黃泥抹面,竟真唬過衆人眼,愣是沒發現如此拙劣的調包計,朱安麒更賣力扮演導緻此事瞞得特别牢固。待到刑場幡旗獵獵,方知戲過了火。朱安麒才開始叫喚,為時已晚,劊子手一個大比兜子上來,霎時腫成豬頭。若不是一位壯士劫了法場,王妃又病中驚坐起,執意要來看看,母子已是黃泉陌路。
王妃在家宅時也已與世子鬥智多年,表示你這點小伎倆不足看,早就預防讓人嚴守城門,出入都要查度牒。不但如此,還下令所有渡船停擺,驿站不許換馬。朱安麒心想完了完了完了,他在蘇州并無根基,匆忙沒給沈抒遙備好逃跑大禮包。
朱安麒抱頭絕望之際,外面傳來一陣沉重的鐵靴聲。
原是蒙古的趙王公找上門來。這趙氏一族三代為明朝戰死,明廷授予都督同知、恭順伯世襲爵位,京師駐紮的達官軍享有雙倍軍饷。他們使團要去南京,途徑蘇州,下榻會同館,視同國賓,享親王級接待規格。
朱安麒卻把國賓的國寶“偷走了”。原是無奈之舉,昨兒夜宴,朱安麒心系師妹尿遁,但見馬廄裡别的馬都給王妃殺了。唯一之選便是那頭阿史那焰,這固然不好,但一匹馬都不送難道要小師妹徒步逃跑嗎?朱安麒當然沒敢騎,他是裝車拖着來的,來的時候天剛黑的,到的時候天快亮。
趙王公展露腰上半截鑲紅寶彎刀:“這阿史那焰曾将兩位敵營的宗王摔下斷崖!是我們草原的神馬!”
朱安麒呆了呆:“神馬?”
趙王公霍的撕開衣服,胸口赫然猙獰舊傷:"當年我馴此馬時留下的傷,每逢朔月就滲血。兩位宗王墜崖之時,也是今夜這樣的下弦月!請大明王妃猜猜,明夜的月相幾何啊?"
南順王妃忙說:“這說得是哪裡的話!命人全城去找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沈氏那孽畜!本王妃今晚在蠡湖設宴,絲竹美酒候着,定給王爺個交代。”
同樣一席話,衆人聽到:找不回來馬,開打!
尚藥聽到:家不成家,國将不國!
朱安麒聽到:那雙手脫一件小衣已是不能了,如何降伏殺人的烈馬?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師妹!
朱安麒魂兒去了。眼中哪裡見得那夜幕低垂,蠡湖上浮動着碎銀般的月光,百艘懸滿羊角宮燈的朱漆畫舫連綴如浮動的瓊樓玉宇,首尾相銜竟似赤蛟盤踞。
這陣勢林鳳璋哪裡見過?滿目珠光晃瞎了眼,小心翼翼剛登上船,便被左右拿下:“有人檢舉你幫助死囚逃跑!”
褚雪鳴看到此幕,終究不忍。他與林鳳璋本是同年的秀才,這叫同榜之誼。對白薇說:“姑奶奶,您把林秀才救完了又害了,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白薇說:“我料你也不是傻子。那我也不怕把話挑明了,隻要明裡暗裡幫着過沈抒遙的,都是跟我作對,都得下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