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掉腦袋,還剩六個時辰。
子時。沈抒遙的牢房外挂了黑布幔,隔絕陽氣。牢頭與刑部官員核對身份、罪狀文書,确認無誤後加蓋官印。獄卒敲響更鼓,點燃長明燈,代表着陰司引路。
醜時。劊子手開始磨刀,沐浴更衣,焚香祭拜關公像,祈求行刑順利、免遭冤魂纏身。
寅時。牢頭來送斷頭飯。
兩葷兩素兩點心一湯,飯要馊不馊的。牢頭:“你他媽吃不吃?不吃喂狗了!”
一塊生肉砸到了沈抒遙的臉上。這是添頭,用來賄賂奈何橋上的惡犬。但死囚一般不會吃這一塊生肉,所以已經循環利用很久了。
肉掉地上,老鼠聞聞,走了。
卯時。守夜人的梆子聲被風扯得七零八落,監獄圍牆高聳,牆外兩位佳人。
豆果為白薇攏緊披風,打着手語:“更深露重,小姐要在此處站到天明嗎?”
死牢那地方,白薇自然是不能徹夜守着的。可她心中憂懼,尤其是見到清玄進去以後,不知他跟沈抒遙密談了什麼?這和尚行事鬼魅,昨日出現在朱安麒病房外,預言自己大喜後,朱安麒果然起死回生,又贈白蓮聖物、言白蓮教中秘辛。若不是清玄從中助力,怎能将沈抒遙置于死地?可是這和尚圖什麼?白薇全然不知其根底,實難揣度清玄會不會突然倒戈。
“我心底總覺着,”白薇攢着眉心,“沈抒遙不會就這麼輕輕巧巧地死了。”
“再有三個時辰,他都要人頭落地了呀。”
“他是妖啊……這妖怪沒有頭,也是可以活的。”
“小姐您這傻不傻癡不癡的,我心裡好害怕!”
“我自己又何嘗不怕。”
“可人不能隻顧着眼前的事,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呢?尚藥公催問好幾回了……”
尚藥起了疑心,更不能在這瓜田李下了。現在回書院,還能趕在一大早給尚藥公解釋陳情,也許有個緩兒,千萬别讓他心裡的疙瘩越結越大,到時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
白薇說:“你且去與牢頭說上一聲,就傳王妃口谕,将那林秀才放回家去。”
豆果說:“王妃哪裡認得什麼林秀才呀?小姐,還是别先斬後奏了。”
白薇說:“王妃雖不認識,尚藥公認識便足夠了。下午上課時候你原不在,說起這林鳳璋是姑蘇第一才子,才占八鬥學貫天人,忠孝兩全希聖希賢,隻是因為鐵打的心腸烈性子,将主考官得罪了個遍,襟抱至今不曾開。尚藥公最是惜才,竟還不知道大才子負屈下了冤獄。此番帶着這般大的人情前去拜見尚藥公,再覓兩句吉利話,還愁他不體諒我的難處?”
豆果去了。白薇繞牆走,見那牆厚如大石,内部填充流砂和熟黃沙以防挖牆逃跑,上面還挂着鐵絲與銅鈴。還真是天網恢恢,插翅難逃。
但見牆下一口狗洞。白薇蹲下身去,一捧一捧土将狗洞填上。旁邊一窩豆丁大肉紅肉紅的小狗叫個不停。恐引來巡邏的人,白薇一下一個,小狗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四腳翻過來,遭掐死了。鬓亂钗橫,無心去整,土都夯實,白薇這才放下心來走了。
一刻鐘過後,此土,朱安麒盡刨之。
朱安麒鑽進去鑽出來,行如風快過電,一路飛沙走石不見其形,沖到小黑屋,摘下小黑帽:“師妹,是我!”
沈抒遙倒在地上,生死未蔔。
朱安麒掏出鑰匙,兩手捂着鎖消音,捅一下就開了。
他早就預料到了被叉走的命運,明着來是救不了的。沈抒遙諸項罪名裡,最要命的就是戶籍,沒有醫戶誰說話都不好使,這是他外公的原話。于是早上來時,朱安麒扒在門上扮演史萊姆的功夫,其實偷偷往鎖裡灌了軟蠟,凝固後取出鑰匙齒形陰模,回去照着配了鑰匙。因為他媽閑得慌就發賣丫頭,一回生二回熟,滿金陵的鎖匠沒人不認識世子爺。
第一趟虛晃一招,第二趟才見真章!
“師妹,快醒醒!我來救你了!”朱安麒攙起人,心酸不已。
“你出去後拐四個角,有一匹阿史那焰骓就在等你,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朱安麒又奉一條錯金斑斓的馬鞭,“此乃我初次相見我予你之物,既然當初因緣相見,往後隻能有緣再見!山高水長,萬千珍重!”
“快跟我換了衣服,我留在這你趁機跑!”
朱安麒邊說邊脫。他說得着急,卻脫得詭異地安靜。玉佩都是躺在手掌心慢慢地擱下來。因為怕弄出點小動靜,很不雅,很冒犯。
但感覺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之中,沈抒遙醒是醒了,就是沒動?
不是不想動,是動不了。脫衣服,需要手。
于是朱安麒就聽到了開辟鴻蒙驚天動地的四個字:“你幫我脫。”
一時間,呼吸震耳欲聾。
沈抒遙不确定朱安麒是不是死了,叫他沒聲,隻能碰一下。但沈抒遙手既無力,力氣便全都集中在肘子上,感覺上沒輕沒重,視線裡不清不楚,導緻揮過去像揮棒槌,熊掌似的直呼到臉上來!
朱安麒天旋地轉,猛然被打倒在地。
小師妹明明一絲兩氣兒的,卻那麼像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脫。”
玉玦擊迸火星,花氣蘭香厮釀。清清楚楚聽到沈抒遙拖着腳铐離去的聲音,這是朱安麒後來終老也不曾敢回想的。
出了獄,正好見到林鳳璋在大門口正向獄卒拱手作别。白薇還給他備了輛青篷馬車,轱辘碾着石闆路骨碌碌往南頭去了。
行百米,綠林中果見一朱紅烏骓,碗口大的鐵蹄铿锵叩擊着山岩。馬背高聳如同龍脊,火焰紋的鬃毛仿佛洪荒時代浴火而生的麒麟,熔金的瞳孔之中雷電交織,實在狀乎神異至極。
沈抒遙臂扣鞍橋,借勢翻上鞍鞯。牙咬鞭梢猛地甩出,劈空炸了個明響,驚得夜枭紛紛掠出樹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