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還沒叫,朱安麒被侍女搖醒:“簍子大了!這回是真要命!世子爺快去看看吧!”
朱安麒翻身衣帶勾住了床欄,蹬上褲子一邊說:“媽癔症了!你去禀她凡事沖着我來,來文的來武的我都奉陪!”
三個侍女分别給他戴冠、穿鞋、佩玉:“快别說這個!王妃自個下水裡找了一夜的玉麒麟,這會子正燒得說胡話呢!”
朱安麒往馬廄沖。昨夜積雨未幹,靴底打滑險些摔個踉跄,馬镫沒踩穩翻身就上。
行至橋頭,狹路相逢,褚雪鳴亦策馬自薄霧穿出。朱安麒袖子口滾的金邊刺眼,褚雪鳴馬受驚尥蹶子。
兩人快馬加鞭,話語裹在旋風中。
朱:“昨兒說銷了案我才回家,怎麼又給倒騰回去了!糊塗官斷糊塗案!”
褚:“說句難聽的大實話,隻有你糊塗,現而今還看不出誰存心作妖?警醒着點吧,有人精着呢。小黃褂子一摟蹬鼻子上臉這出還挺真實,狼狽為奸!啊,我當然不是說人王妃壞啊……”
朱:“這我承認,但是白師姐不壞啊!”
褚:“沒說她壞。我是說女人總是為難女人,女人一旦嫉妒起來,哪條千古毒計不是女人發明的?有些女人粘上是甩不掉的!我和白薇打小一塊,我還不知道她想瘋就瘋想好就好的?不比你我書香門第,買賣人家的女兒!你瞧她眼黑多眼白少,瞪着一雙假裝天真的大眼睛,故作高級的姿态,我看着背上有螞蟻在爬!誰敢娶進家門?”
朱:“人心裡想的什麼,看到的就是什麼。師兄沒有證據就這般揣度,和那些人冤枉沈師妹有什麼區别?況且白師姐好心好意還救了我的命……”
褚:“好心好意?阿呸呸呸。”
朱:“你這話說得狹隘。”
褚:“你這人活得冠冕。”
趕到地方,牢頭表示沈抒遙不在普監:“二位公子勞駕往西百步——人呐,進了虎頭牢喽!”
虎頭牢,押死囚的地方。
一夜折磨,獄卒都熬不住了,一腳将沈抒遙踹進牢房裡去。
剛要栽下去,一人接住了他:“姑娘小心些……”
那人因為禮防馬上收回了手,急忙把地上的稻草攏到一塊兒,扶着沈抒遙躺在上面。
好像對坐牢頗有經驗,他焦急地說道:“快醒醒!你身上這樣燙,又沒被褥蓋,睡着了可會要了命啊!”
沈抒遙眼睜一線。
一縷天光照過來,眼前之人書生模樣,眉梢眼角水鄉的溫潤。但因牢獄消瘦三分,愈發顯得清俊如竹,連手足的鐐铐撞擊聲都竟生出金石相擊般的清越。
書生趕忙退到牢房的對角線。為了不讓沈抒遙睡過去,硬找話聊:“在下林鳳璋,字君璧,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沒有回應。
“罷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識!”林鳳璋靠着牆,仰頭長歎,“姑娘因何落得這般境地?在下原是為了心中大義,死有何怕。知我罪我,其維春秋!隻是我母親奄奄病重在床,我實在是個不孝子啊!”
嗄嗄……嗄嗄…
什麼聲音?林鳳璋四處張望,才發現竟是沈抒遙在笑。一個姑娘家,怎會嗓子倒成了這樣,砂紙摩擦木闆似的,破風箱一樣。
沈抒遙說:“你家人也生病……是不是也要我…為你寫張方子?”
林鳳璋完全不知他何出此言,而且語氣含着淡淡的譏诮。但聽那嗓音陡然心驚:“姑娘這是喉嚨受了熱烙,遭沸油灌了還是鐵釺刺了?快别說話了!”
沉默好些會兒。沈抒遙腦袋又耷拉下去,林鳳璋心裡一緊:“姑娘!姑娘!”
搜腸刮肚地想着話題:“聽姑娘所言,你也是大夫?那你可知道揚州王氏的慘禍……”
林鳳璋自言自語:“三年前冬至,家慈沿街行乞,幾凍斃于風雪。幸蒙王門千金慎柔小姐垂憐,延醫施藥,贈衣饋銀,還請我母親以後路過都進來歇歇腿。此等再造之恩,豈可不銜環以報?”
“固上谕抄家之旨既下,吾輩張榜于市衢,為王氏鳴冤。積善餘慶,諸同窗莫不奮袂而往。豈料我等或陷囹圄,或赴黃泉!算了算腳程,若明日還不出去這大牢,明年的會試定是蹉跎了……”
石牆上數行小楷,竟是林鳳璋蘸着鮮血所寫的《正氣歌》。枯鋒徐行作遊絲,雁過寒潭渡鶴影。
牢頭來送飯。林鳳璋整襟揖道:“大哥,能否勞煩您把我的包袱取來?一日不讀聖賢書,縱生不如死!”
牢頭大呼有病。但林鳳璋是個窮秀才,秀才可免徭役、見官不跪。官府把帶頭搞學生運動的林鳳璋關進虎頭牢,是個震懾,不會真死。改明兒出去,鄉裡鎮上也算名人。
正在糾結,忽聽白薇的聲音:“以春秋大義自許的風骨甚是令我欽佩,還請你容了情吧。”
獄卒見她一身通黃,開罪不起開罪不起!忙跑去拿來包袱。
包袱裡不僅有書,還裝着考籃,簡直一四維空間口袋:香、卷布、風爐、炭、号頂、油布門簾、小凳、燭台、蠟燭、蠟簽兒、蠟剪兒、衣竿、水筒、合銅鍋、铫子、匙箸筒、飯碗、茶盅、擱腳闆、枕頭、鋪蓋、面盆、釘、錘……
朱褚二人慢白薇一步才到。朱安麒流涕痛哭,抱着牢房的鐵柱,緩緩地下滑。
白薇俯視史萊姆朱安麒:“師弟金尊玉貴,這不是你能待的地兒。”
朱安麒哭到融化:“我不能待那妹妹更不能待了!”
“說得也是。”白薇叫來牢頭,“這男囚女囚怎能關在一起?”
朱安麒一句有用的話都沒說上,就給白薇叫來的王府親兵叉走了。
沈抒遙被拖到牢房最深處的小黑屋。
“妹妹,你怕什麼,我可又偏要來什麼了。”白薇勾起意味深長的笑,命人綽了一張椅子,鐵棍撥着炭火,火星四濺,斜眼瞟了瞟褚雪鳴,“大師兄還在這裡閑磕牙呢?”
褚雪鳴眼裡,黑炭是紅的,白薇是黃的。遂:汝母吾養之汝勿慮,師妹保重師兄告辭。
白薇說:“聽說妹妹嗓子好些了?”
沈抒遙:“醫戶……”
白薇想都沒想,一口應下:“好呀!你還想着質證狡辯?有志氣。男人呢,跌倒了爬不起來,還算個什麼東西!”
手下麻溜把東西取了過來。沈抒遙沒有辯出個所以然。
直至暮光四合,白薇才站起身來,将那張假醫戶擲在地上:“愛看你就慢慢看吧,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回天之術嗎?死前留個念想。明日午時就是你的死期,枭了首挂在城門樓子上,你這顆聰明頭日曬雨淋足足示衆三個月,夠你想的敢戲弄我是個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