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遙支撐不住沉沉睡去之時，一陣悠遠空靈的梵音，隐約來到近前。

“咔哒”，牢門鎖落的聲音，寂然之中格外清晰。

沈抒遙卧在地上，恍惚間看見一雙芒鞋。

一滴水珠，悄然打落在沈抒遙毫無人色的臉龐之上。

滴，滴——水珠接連不斷墜落，草木清新與檀香幽然的味道撲面。

“猶記與張生舌戰之時，沈檀越曾斷言此夜天晴無雨。然雨已綿綿連下兩日，将衲子的袈裟浸得如此透濕。”

清玄垂目而立，寶相莊嚴。

“不知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沈檀越可還能從容道出‘千算萬算，不如心算’這般豪言？”

沈抒遙無力地吐出兩個字：“是你……”

清玄道：“非衲子。因果也，業報也。世間萬象，皆由因緣和合而生，如影随形。”

“朱安麒與你同席，吃了齋菜…萊菔子生研拌入粥羹湧吐，白扁豆能中和砒霜毒……所以他保住一命……”

“非我也。是沈檀越滌胃方巧思為因，方得活人性命之果。”

“白薇誣我涉王府劫案，隻有你最清楚白蓮教秘辛。咳……必也是你透露給她，取信于王妃。”

“非我也。是沈檀越恃才傲物，處世不懂和光同塵，懷璧之罪自成劫數，不過自業自受。”

“九蓮玉印......”沈抒遙極力想要撐起身子，“既是你予白薇之物，自會斷定它是真品。”

清玄微微訝然：“這般笃定？”

沈抒遙說：“玉印沾了你身上的檀香。”

“原來當時沈檀越特地借來，是為一嗅。但你病得颠倒，應當什麼聞不到才是。”

“最後這一句，”沈抒遙聲音十分虛弱，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勁，“是我詐你。”

“沈檀越依舊這般倔強，不肯服輸。”清玄啟開盒子，将帶來的藥碗擺出來，“不若先養好身子，再與天鬥。”

有桌子，但藥碗，在地上。

沈抒遙十指腫脹如紫茄，指甲縫裡數不清的碎竹刺。莫說端碗，雙手已是不歸身體管了。

從被囚至此，已整整晝夜不曾沾一滴水，嘴唇滿是血痕。

想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隻剩以肘撐地，伸着脖子。

——去舔。

“衲子相信沈檀越自視甚高之人，不會使出詐人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故而是真真切切地聞到了檀香。究其根由，隻因為沈檀越的鼻子——”清玄閉目耳垂金環映着月光流轉，恍若地藏座下谛聽神獸睜眼，款款笑言，“如狗一般。”

藥液波紋不動，清玄不語。

一切都在很明确地告訴沈抒遙：清玄就是很享受很沉浸這種，輕描淡寫把人逼瘋，淡淡然地欣賞你崩潰的姿态，你一步步崩潰的過程。

甚至會在你崩潰後看着你笑：“是不是想問，衲子為何要襄助白施主？又為何要加害于沈檀越？”

沈抒遙沒有擡頭。

清玄合掌緩言道：“衲子助人，不分貴賤親疏，隻看佛性根器。沈檀越雖生具聖子之身，卻參不透天地不仁萬物刍狗的道理。衲子且問：若今沈檀越過橋時見人落水，可還會去沾惹他人的因果？”

“我自小畏水，如何救人……”

“沈檀越實在嘴硬，頗欠磋磨。”清玄聽笑了道，“衲子且試你一次。”

清玄展掌如蓮苞綻，現出一柄寒光凜凜的匕首：“且持此物，去取了那林鳳璋林施主的性命。若成此事，衲子即刻救你出困，甘願聽憑驅使。”

牢門霍的打開，沈抒遙紋絲不動：“他犯何罪？”

“無罪。但就像檀越在路上踩死了一隻螞蟻，螞蟻無罪，天道而已。”

“我手骨盡折…如何殺人？”

“沈檀越，”清玄含笑俯身，将匕首橫了過來，喂到了沈抒遙的唇邊，“大可以叼着它去。”

匕首恰似菩薩手中的蓮莖，水滴仿佛神佛垂淚。

時間一分一秒流淌過去。

每一次艱難的抽氣，都使得他蝴蝶骨高高聳起将折似折，滿背鞭傷就像扭動的蜈蚣。沈抒遙一寸寸挪動着上身。

他當真張開嘴，咬住了那匕首。

“善哉。”清玄注視目光如深潭映月，“其實，此相方是檀越本來面目……”

話音回蕩，血光乍現！

咬住的一刹那，弓張上弦，劍拔出鞘，利刃割破了清玄的手腕。

血珠在寒鐵上凝成細小的紅珊瑚，沈抒遙擡起眸來。

清玄居然也沒有撤手，冰冷的手，托起了沈抒遙的下巴。任鮮血汩汩流了滿掌，浸透腕上念珠，将雪色袈裟染成曼珠沙華，略無顧惜之意。

“檀越尚有六個時辰悔過，否則明日午時三刻，隻有刑場之上，虎頭鍘下相見了。”

沈抒遙被迫仰起的脖頸如玉雕般。霜天曉月，凜然相視。

“正如七日之前揚州城中，”清玄好似眉目辄生不忍，轉瞬之間又露出一個笑，“王小姐，慎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