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是人擠破頭補上來,窟窿自有金玉去填。”翊王信手拈了顆冰鎮楊梅。
朱安麒盯着梅子紅汁滴在桌上,喃喃道:“可那些官也有爸爸媽媽,也有家小要養…這樣真是官不聊生,多可憐啊。”
翊王:“啊,你也配跟普通老百姓比可憐?你站起來——”
朱安麒受驚萬狀,帶翻了果盤,摔了個粉粉碎。
翊王手一指:“讀出來。”
亭子一扇屏風相隔,上繪海水朝日圖。後頭立着碑,朱安麒抖着聲念:“爾…爾俸爾祿,民膏民脂…”
侍女正布着膳,菜色簡樸清雅。清蒸鲥魚配新筍、胡椒醋鮮蝦、五味蒸雞、八寶豆腐箱、素熇龍須菜、莼菜銀魚羹,赤豆餡小饅頭、香油餅各兩片罷了。
朱安麒方落座,便聽翊王漫聲道:“這席面原是專為宴請位布衣賢士,平常本王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屬于不速之客,倒好意思舉箸?”
此話畢,侍衛來報:“林秀才來了。”
見到翊王一身家常玄色衣服,腰間懸塊蜜蠟羊脂禁步,玉中血沁如遊龍,滿身富貴懶察覺。
林鳳璋青衿布履,惶恐道:“草民……”
翊王折扇虛擡:“林君璧,實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聖上都誇你策論有張良之才,屈尊一同吃兩盅如何?”
林鳳璋上了桌。翊王又說:“安麒,這就是我常跟你念叨的林大才子。”
朱安麒何曾聽過半句,隻得諾諾連聲:“嗯嗯……”
翊王繼續說——
“此君乃姑蘇文壇魁首,府試摘解元,鄉試奪亞魁,場場點作頭名。宣德九年他應試南京春闱,三場下來,時文龍泉出鞘,策論諸葛搖扇,詩賦曹子建七步風流。三場罷筆,金陵紙貴,茶坊酒肆皆押他必入鼎甲。孰料黃榜既揭,誰承想金榜變泥榜, ‘林鳳璋’三個字居然副榜尾巴尖兒!打聽方知,主副考官皆楊黨坐鎮,除當道首輔楊公門生請托外,一概論孝敬取士,名次高下童叟無欺——狀元十萬雪花銀,榜眼八萬八千金,同進士也要五千貫買路錢!君既硬弩強弓不射鑽營之箭,自然名落孫山之外。”
林鳳璋幾杯酒下肚,蒼白的臉泛上血色來:“殿下天聽若雷,神目如電……”
“本王不是虛逢你。後來事誰不知道?你一怒之下,糾集三百落第舉子擡趙公明黑虎神像沖進貢院,滿街飄的不是揭帖,倒像是清明時節撒紙錢,撒得金陵城三月不見天日。那檄文罵得妙啊,主考收錢賽過河泊所撈銀子,副考賣官好似騾馬市挑牲口,把個南京科場攪得四腳朝天!楊閣老在京城看到抄本,連發十二道海捕文書!”
朱安麒感佩不止:“明經先生高義!”
林鳳璋苦笑道:“當不得這般稱呼,如今不過白衣寒士。”
翊王說:“何止革你功名?否則你祖上好歹也是書香門第,有過功名的世族,何至于家貧以遊幕為生就敗落得叫化子似的?若非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你這東躲西藏的欽犯,怎敢回到久違了的蘇州家鄉——但你的兩條腿,卻在逃亡路上被太湖十八塢兩個剪徑的水匪打折了。”
林鳳璋眼眶發熱:“殿下竟連這些瑣碎都知曉......經年裡頭的周折,真是一言難盡。”
朱安麒不禁大起憐愛敬慕之心,正想着尋話安慰:“那你的腿可大好了?”
林鳳璋撫膝赧然:“依然不良于行,不能荷鋤,也騎不了快馬。”
朱安麒忙說:“今日上路還來得及麼?我立遣快船送先生入京,或央七叔在禦前陳情,定教重勘舊案,正本清源,奏請為第一名才是啊!”
林鳳璋卻說:“十年寒窗付流水,是鳳璋命蹇時乖。若夤緣權門取功名,與奸相楊黨鬻官之輩何異?”
翊王飲了口甜湯:“今年秋闱幾時?”
蔺先生趨前躬身:“回殿下,原拟八月十二。”
“改了,九月十二,”翊王漫不經心撥弄甜白瓷盞道,“讓林先生打着馬,看着花去。”
蔺先生笑道:“九月沿官道十裡丹霞迤逦如織,那狀元紅正開得潑天價熱鬧,林公可願赴這蟾宮折桂宴?”
林鳳璋渾身戰栗,咚的一聲伏倒在地:“今日殿下一語點化,勝我鳳璋終生苦思……”
尚藥公在旁聽着,一直臉色變換。楊閣老楊士瞻素日議政頗有灼見,輔弼幼主亦建殊勳,當年自己被降作太醫院锉碾藥物,亦賴楊公援手方得脫困,楊黨于他有恩。然平心而論,楊公薦士專恣跋扈,排擯異己不遺餘力,政見偏于守成,與新銳激進的翊王殿下針鋒相對,倒也在意料之中。
尚藥公說:“老臣知道殿下一生自負喜歡征服,然當此承平之世,當偃武息戈與民休息。君子和而不同,攝政親王與當朝權宰,更該勠力同心......”
話音未落,翊王嗤笑擲盞,瑪瑙杯在青玉案上滴溜溜轉個不休。嘴角吊着一絲微笑,看也不看衆人:“楊賊老匹夫明知王氏與本王三書六禮盟誓在前,猶上疏讒言幼主請誅其九族?趁着本王前腳剛出居庸關打鞑子吃沙子,後腳這老貨奏本裡白紙黑字要屠盡王氏三百口——連本王未過門蓋了龍鳳大婚書的正妃都要拉到菜市口砍頭?好好好!既然目中無主,眼珠子不剜了作甚!欺負到頭上不還手,當本王是泥捏的,莫非打量着本王這一字親王做膩了,不如請他楊閣老封我個窩囊王、廢物王、軟腳蝦公蛤丨蟆王?”
朱安麒愕然擡首:沒想到七叔對表妹如此這般地用情至深,大明第一深情。
“殿下啊!”尚藥公當然覺得翊王不可能這樣意氣用事。深知翊王是被禦史台參慣了,裝糊塗、玩暧昧可有一手,簡直國手。最善以不可理喻乖謬之語堵人話頭,嘴一張八百個歪理,慣會指着和尚罵秃驢,稍有不慎沉不住氣便着了他的道,被他的無辜面具騙到了。
躊躇再三,當下實在是沒了辦法,尚藥公才道出此行真意:“小女令儀陡發惡疾命懸一線,乞殿下寬限旬日…縱要和離……”
翊王仰靠在椅上,一隻手把玩着瑪瑙酒盞,隻微睨了一眼蔺先生說:“聽着倒似本王要休妻?”
蔺先生會心一笑,适時插話:“算算時辰,少夫人也差不多醒了。”
“諸位慢叙,本王先去了,畢竟天大地大——”翊王起身,忽将殘茶潑入蓮池,驚得錦鯉四散,“女色最大嘛!”
尚藥公顫巍巍追出兩步:“殿下當真把人逼到絕路上去?殿下啊當真轉圜無地?”
蟒袍玉帶掠過九曲回廊,蟠龍靴聲橐橐而去:“這解鈴,還須系鈴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