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退潮清光萬裡,江南宦海一夜驚魂。
次日晌午,蘇州府鹽漕察院公館。
阿史那焰骓勒定在石階前。馬上男子身長九尺,半束發辮垂作狼尾,頸懸七色狼牙璎珞,丈二銀槊纏天山雪豹皮,馬額佩鎏金當盧錾着鮮卑文“天所立”。
進來轅門,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盡是挎刀武弁,最末等也是千總銜,雄赳赳站着目不斜視。
正撞見位清癯美髯公踱出儀門,袖口暗繡八卦爻象,行走似松蔭鶴步。此乃翊王府西席蔺先生,鬼谷七十五代嫡傳,歸隐十載方被三顧請出。
蔺先生訝道:“殿下不是吩咐送還趙王公麼?宇文将軍怎生又騎回來了?”
那宇文翼原是北魏皇族後裔,追随翊王戍守邊陲苦寒之地七年,從屍山血海裡背出過主君,至今還用從前齒少氣銳時的稱謂:“那趙王孫倒乖覺,說什麼‘寶馬贈英雄’,‘白毛風裡擒頭狼,赤血河邊單騎走王帳,少帥鐵蹄踏過的地方,雪是白的!血是熱的!天是矮的!我們草原隻拜長生天’。所以此馬本就是獻與少帥的,既跑出來跟了少帥夫人,是畜牲通靈,懂事。”
蔺先生聽了沒奈何。想着此事,從頭至尾透着古怪。
話說前日白日裡,翊王還在湖州與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會商,正赴淮南鹽場。偏午間歇晌後突然折返蘇州,衆官哪敢多問,唯宇文翼直腸子:王爺莫不是又見着那夢了?翊王颔首,衆人便再不敢言。何曾見王爺這般火燒眉毛?走水路猶嫌慢了,棄了順風船跑死兩匹馬,晝夜疾馳三百裡,硬生生從閻王手裡截下半條人命。
宇文翼道:“少夫人可醒了?”
他聽聞少夫人落水時,這匹阿史那焰骓竟在近處徘徊。尋常女子如何降得住這等烈馬?宇文翼抓心撓肝想見識見識。
蔺先生忙說:“什麼少夫人?不過是王爺在台面上擺的幌子,将軍切莫當真。”
宇文翼摸不着頭腦,上月剛從漠北大營調回,朝中風雲半點不知,光知道王爺跟一個姓楊的不對付。
請教道:“少帥親自凫水救的人,這般恩遇還不算少夫人?”
蔺先生跟他說不通,因為自己也想不通。自家王爺素來不信神鬼,但好像偏信一個重複多年的夢。
七日之前,茶館外頭,就是蔺先生奉命去尋沈抒遙的。皆因王爺轎簾縫裡瞥見,便說此人是夢裡王小姐,你且去試他一試,還記不記得百年之約。蔺先生心裡直打鼓,那王小姐分明已斬首于市了。果然,去了陪笑好話說着,白璧明珠的捧着,就被沈抒遙魚眼珠子四個大字噴了回來。回禀時王爺卻笑:那就随他去吧,自有有求于本王的時候。
宇文翼改口道:“那沈姑娘可醒了?”
“咳!哪裡來的姑娘啊……”
蔺先生欲言又止。當年先帝賜婚,王家确誕下女嬰,未滿月便夭折了。心存僥幸,沒有發喪,仗着襁褓裡難辨雌雄,竟将另外一名小公子充作千金養,指望再生個姑娘換回來。
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間翊王權勢欲盛,虎贲擡轎,羽林垂首,天子降階,打着“尊王攘夷”的名号,稱之為“二皇帝”也不算離譜。王家愈發不敢吐實,越拖就不敢說,實在也是江南妩媚雌了男兒,長到十七作閨秀打扮還不露端倪。
可終究送不得須眉上龍床,王家隻盼望這婚事不了了之。又怎能瞞得過天?東廠番子連閣老被窩裡的話都聽得真真,豈不報予翊王王氏這般地偷龍轉鳳?翊王不娶歸不娶,不在乎就沒戳穿,但不代表他喜歡被當傻子愚弄。所以知道翊王拼死救人,最震驚的當屬蔺先生。主上的動機,實在成謎。
蔺先生撚須暗忖,雖與宇文翼一文一武是翊王的左膀右臂,但此人的野蠻大腦還是儲存不了如此海量信息。終是咽下千言萬語。
二人轉過垂花門,逮着個書辦問王爺去處。書辦答:“千歲爺在介石亭,正同南順王世子并尚藥局崔老大人進午膳。”
宇文翼擰眉:“他倆來讨什麼沒趣?”
蔺先生籠着袖口低語:“南順王休妻,她父親替她求情是情分中的事。隻是這尚藥公一向憤世,又做過幾天帝師,動不動上疏厲罵君父。恐怕少不得要變着相諷谏殿下一番。”
行至亭前,果見石桌上劍拔弩張。
幾個錦衣衛按着繡春刀瞪眼,翊王卻擎着越窯秘色盞輕笑:“不妨事,就是清談幾句,又不是朝會!瞧瞧,本王最喜歡直言直谏的直筒子脾氣,像這樣的純臣用不着遞牌子,隻管劍履上殿,隻要宮門不下鑰,随時請進——接着說。”
尚藥公說:“殿下拿白氏作筏子,一夜摘了一省六部三頂烏紗,判了斬立決又流徙三族。真乃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朱安麒把原本低着的頭又低了一低:“是我們家對不住沈娘娘。”
翊王甩開泥金折扇,笑道:“照這般說,本王倒成了周幽再世?你這話說的,好像本王是為了女色誤國啊!”
尚藥公把話說一半:“老臣愚見,殿下與那沈氏本無瓜葛。殿下是藉此由、假彼端、憑斯故、乘契機、借題發揮、将計就計罷了!”
“若本王偏說是見色起意呢?”
“殿下心裡明鏡一般,不是!”
“嗬!你說不是就不是,到底你是翊王我是翊王?”翊王折扇一展,好像個茶館說書人似的,“這皇七子翊王爺啊,将将年過而立,一把年紀竟不曾妻娶,全是東征西讨給耽擱了,府上沒半個知冷着熱的,貪圖點女色怎麼了?”
尚藥公把聲一沉:“那三位大人都是楊首輔的高足門生,那白氏一族更是楊首輔親批的皇商!殿下折了楊閣老的羽翼,捅破了楊閣老的錢袋子,這明明是趁水和泥、順風人情、大搞黨争!”
翊王好像很驚訝:“小王武将,不懂黨争!八歲從軍半生戎馬,肚裡哪有這些彎繞,我計這樣深遠我怎麼不知道?”
掀起眼皮,看到宇文翼:“吃了嗎?”
宇文翼答:“晨起趕路,在馬上嚼了兩口胡餅……”
折扇敲着石桌脆響,翊王斥道:“馬背上吃頓早飯有什麼委屈你處?你扈從本王一路南下,難道沒見着山西餓死了多少百姓,宇文将軍,好大的忘性!”
蔺先生說:“王爺自出京以來,查抄的貪官怕能填滿秦淮河,如今山西百姓總算能喘口氣,過個豐年了。”
翊王忽的冷笑:“說這樣話你不要命了?可不敢居功!楊閣老——自打建文帝那會兒入翰林院算起,禦筆欽點的侍讀學士,東宮講帷裡的常客,當年成祖問他如何處置貪墨,楊閣老言陛下明鑒,這些個老臣哪個不是從靖難血海裡蹚過來的?朝堂上講究的是個君臣體面,犯不着為些銀錢瑣碎傷了和氣。召進宮來賜盞涼茶,話裡帶個軟釘子便是了。到了先帝朝,太倉都要被蛀空了。楊宰輔便說,惡貫久盈,貪濫無厭,都是祖宗成法!這般四朝不倒的常青樹,莫說區區小王,便是我那龍椅上打瞌睡的九歲皇侄兒——”
尾音拖得長,指尖在喉間比劃個咔嗒聲。
尚藥公說:“就算殿下要将楊黨連根拔起,也絕非一夕之功啊,何苦将江蘇官場一下子捅出三個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