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麒潛水救母,扶着王妃上了小舟。擡頭天顔近在咫尺,霎時鼓樂齊喑,隻覺得整片天地都匍匐在他七叔投下的陰影裡。
“翊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王妃蹲福見禮,眼神閃爍無比:“原是王叔駕臨,我這張嘴該打!該鉸了舌頭去!叔叔既到,怎不教奴才們傳個話兒迎駕?”
“本王做事,但憑興之所至,”翊王悠悠步出小舟,翠漆描金折扇當胸,月下竟流轉孔雀翎般的絢麗彩暈,“皇嫂既知我在姑蘇,長日無聊,這許多人吃席面偏不捎帶本王。可不就隻得做個惡客了?”
王妃忙道:“斷斷不敢驚擾叔叔,在此設宴,原為的是捉拿白蓮教妖女。”
“哦,有這等事?”
王妃忙喚侍衛涉水搭作人橋,請王爺移駕主舟,但翊王踞小舟不動。
隔水相望,但見主舟甲闆上烏壓壓跪了一片,連趙王公也行了大朝會的八拜禮。唯林鳳璋呆愣愣杵着,被褚雪鳴攮了一肘子,這才一喳喳垛在地上。
林鳳璋埋下頭暗自稱奇。隻遙遙一望,那翊王風度俨雅而眉目有劍氣,一看便是個極為精明強幹當世之傑,春秋正盛,端的是龍骧虎步的英主氣象。
然而翊王說出來的話,似乎就不那麼英明了:“此事辦得足見用心。剿白蓮妖人與抗倭原是一理,祖宗成法八個字——大水漫灌,甯枉勿縱。”
王妃也不敢回主舟了,扶着船欄細聲應道:“妾身婦道人家,原就糊塗,叔叔隻管示下,全憑叔叔主張。”
翊王點點頭道:“我想也非你一人之功,自當論功行賞啊。”
這時又來一飛舟,上來一個五短身材的胖子,看着憨實有福,這是南順王爺從金陵來了。忙左手壓右手,躬身問殿下安。
翊王神色和煦,虛扶道:“我們自己親弟兄,迎坐迎起鬧虛文兒做什麼?擺桌家宴才是,有酒須當醉今朝,兄長莫不是怕七弟吃窮了你?”
南順王搓手道:“是我屋裡頭這口子粗笨得緊,别敗了殿下的雅興。”
“皇嫂太賢德了,五哥還不知道她給你掙了多大的臉面。”翊王似笑不笑,“真是個角色。”
王妃握手帕子站定,笑道:“有叔叔這句,夠我受用半輩子。”
南順王低聲呵斥:“崔令儀,這裡有你說的話?用不着你瞎張羅!”
朱安麒垂手侍立。汗濕重衫,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來。但是聽着那戲台上,音樂怎麼愈發像出殡的?渾身發噤,起了雞皮寒栗。冷熱夾攻,朱安麒覺得自己就像那擺盤裡的雕花蘿蔔。
翊王嘩的打開了折扇,又一折一折折攏來,挑着眉頭說道:“說起家宴,聽聞皇嫂新近認了個義女?”
南順王說:“這事兒我壓根不知情!宗牒上的事哪能這麼胡來?”
王妃早收了怯色,冷笑一聲,向來覺得南順王窩囊,不能給安麒掙個好前途:“恁連親兒子都不挂心,何況幹閨女?”
翊王笑道:“巧極!本王也認了位義妹,皇嫂認不認他?”
王妃乍聽以為是要論個認不認親,忙讪讪賠笑:“莫要說殿下的義妹,就是殿下身邊的一條狗,那也是千真萬确的天潢貴種。便是您靴底沾的泥,那都是仙露明珠!就是把我的腦袋摘下來當椅凳,便死也為榮,是祥雲罩頂的滿門之福啊!”
翊王折扇輕挑錦簾的一刹那,南順王妃才知道這個認字,原來是認識不認識。
朱安麒跟在最後,卻是頭一個瞧見床邊橫卧的烏金馬鞭。
床邊有他的馬鞭,明黃軟煙羅帳裡的是沈抒遙。紫檀案上藥吊子正咕嘟作響,方才七叔哪是在月下獨酌,分明是守着紅泥爐子親手煎藥。
夜風卷着水汽撲進船艙,把剛點的油燈倏地一暗,少頃才緩過魂兒似的亮堂了。燈苗兒跳起來那刻,南順王妃活見了鬼!見了黑白無常!臉上肌肉一抽一搐:“搞錯了搞錯了,錯大發了!定是哪裡岔了!此人明明是白蓮教的妖女……”
“他若是白蓮妖女,”翊王撩袍向中間太師椅上坐下,又擺手命三人坐了,慢悠悠轉着翡翠扳指,“本王便是白蓮教主了?”
王妃哪裡坐得,跌跌撞撞搶進來,平地竟走得七歪八扭,活脫脫醉漢般撲在磚地上,渾身绫羅抖得篩糠似的:“這…這怎麼會跟殿下扯上關系啊!”
“闖了我的舟,打翻了我的藥,動了我的女人,”翊王喉間滾出聲笑,一碗茶都扣在了桌子上,“原來都跟我沒關系?”
王妃猶不信邪,推開把脈的太醫就要細看。卻被南順王爺打倒在地:“你真的是活到頭了——這是殿下的人,是天下之母!”
王妃給這一巴掌打得酒才半醒,不知道是地上,隻感覺還在水裡,她飄在水上活像被釣鈎刺穿的魚,鱗甲都叫人剝盡了。
“沈娘娘!菩薩轉世的活神仙呐沈娘娘!你醒醒,我生生世世給你當牛做馬啊!”身子擰動着抑着哭聲,憋得額頭和項上蚯蚓樣的筋繃得老高,磕着頭泣不成聲,“殿下,殿下!賤妾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啊!賤妾真的不知道,賤妾八輩子也沒這個膽啊!”
侍女們将沈抒遙扶到裡間去了。朱安麒望不見人了,才膝行兩步懇摯道:“七叔,我母親她真的一無所知啊!”
“賤妾但凡知道,殿下就把我的眼珠子當泡踩!”
“那本王今天還就要聽聽響了!”
王妃唬得登時厥過去,朱安麒疾步上前掐人中,又幫母親揾了眼淚。然而哭岔氣是止不住的,就像打嗝一樣,王妃目眦幾裂眼前昏昏感覺烏煙鮮血不辨頭臉,認定就是自個丈夫的腿就撲将上去摟着便嚎啕:“王爺你也吱個聲兒啊!你也使使勁行不行啊!使勁總比不使勁好吧!”
南順王爺防賊似的躲開她,用顫抖的手,托着滲出汗珠的腦門,許久才抖着聲吃力地說道:“殿下暫息雷霆之怒!賤内愚蠢膽小,狗肚子裝不下點東西!料這潑天禍事定有主謀在後,她又是教人當槍使喚!”
翊王說:“容她說便是,如何發落我自有章程。皇嫂,我若殺你,哪個救得?我若想保你,哪個害得?”
王妃聞得此語,膽氣倒壯三分,兩手一撐望定翊王嗫嚅:“殿下聖明燭照,我有些處是不檢點,興許是弄錯了什麼事,但我沒有二心。必是這樣的,不知哪裡錯了,惹了聖怒…我實不曾蓄意為難沈娘娘,這可是咱們大明朝天下第一的金枝玉葉啊!”
南順王着急:“非得把話掰碎了你才能聽懂?這會子還滿嘴胡吣!殿下的眼睛無處不在,隻是殿下情願看到還是不情願看到!”
翊王坐紫檀交椅,乘閑拔了拔毛筆上的浮毛:“生死榮辱原在你的一張嘴上。現在看,滿口的牙不必留了。”
忽聞侍從急報:“江蘇布政使求見!”
主舟上諸人正自驚疑。聽不見小舟忽起叱罵,間雜婦人啼哭,隻模糊聽到接着一聲響,像蓦地有人放了個爆竹,又像什麼東西突然倒在地上。大家谛聽,一下子酒醒得雙眸炯炯,互相用目光詢問着,心裡都不得要領。
隻有布政使自覺把翊王的脾氣摸得透透的。翊王殿下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卻親眼看到他與王妃閑言絮語,溫馨親情如同家人。又明晃晃昭告天下,捉拿沈氏之事幹得漂亮。這句話可就有千斤重了,足證底下人這回的差事,正正搔着王爺心窩裡的癢處。
布政使雖已向南順王妃讨過賞,到底曉得南順王府并非實權所在,這筆銀子猴年馬月究竟不知幾時好到。索性一溜煙蹿了出來,趁熱打鐵,腆着臉要個彩頭。
“大人在簾外回話便是,”侍從說,“江風忒大,大人若沒火燒眉毛的差事,改日再來請安吧。”
“下官省得!下官這差事原就是王爺門前的犬馬,哪個不長眼的要闖——”布政使梗着脖子,龇着一口黃闆牙,“汪汪!”
“勞駕遞這個與殿下。”布政使啐了口唾沫搓搓手,嬉眉笑眼掏出沈抒遙的認罪狀。洇着一塊猩紅點子,分不清是印泥還是沈抒遙受了拶刑留下的血。
侍從捧着狀紙進去片刻,珠簾嘩啦一響:“殿下傳見。”
布政使蝦着腰鑽進艙裡。隻見南順王一家同一側站着,造型像三個兵馬俑。
看到翊王神氣倒是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裡嚼着,眼皮都不帶撩的。
忽而兩指拎着那罪狀往燭台上一送,火苗子騰的蹿起半尺高——
燒了。
布政使下巴險些砸着腳面,喉結上下滾動似吞了秤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