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王指尖叩了叩案上餘燼:“吃了。”
聲音不重,直透九重。
布政使吓得身子一挫,卻一個字都不敢說,抖索着捧起帶火星的灰渣往嘴裡塞。剛入口便激得一疊聲嗆咳,忙攥拳抵住牙關,硬把酸水憋回去,擠出張比黃連還苦的谄笑臉。
清芬袅袅,翊王扣着茶碗,神定氣閑地說道:“此案有多少卷宗,你回去便照數吞了多少。”
布政使臉色已紫得像茄子皮似的:“是——是!千歲爺賞的仙丹,龍氣兒熏過!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哪輩子才熬得這個福分?都情願的!歡欣踴躍還來不及!”
狗颠屁股地進來、人仰馬翻地出去。布政使上了筏子,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着腿一步一軟踅回到主舟上,噗通一聲軟在地上,再忍不住嘩的一口吐了個滿世界都是。
他的兩位同僚正東也張張,西也望望,忽而坐下,忽而站起,沒有一霎安穩。
那劉禦史本是京官。見的世面大,人頭熟,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略一默謀,想這翊王馬上取天下,柔道治天下,向來喜怒無常,便再觀望觀望。
因問及排頭兵布政使,布政使心想啞巴虧可不能他一個人吃,便一臉陰笑,拉他們共沉淪:“殿下今兒興緻高,随意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你我總不會落空就是了。”
按察使哎呀呀道:“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啊!”
劉禦史一口漱口水含着聽完,竟咽了。兩人攜手來到小舟,翊王斜倚憑幾命坐了。劉禦史聽翊王講話,似訓似戒,還帶着點鄭重其事的安撫,像是談心,又在不動聲色地安排軍務,感覺翊王每個笑都是那麼地耐人尋味!摸不清上頭到底想的是什麼,劉禦史就不發言。
按察使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将如何巧立名目迫害沈抒遙竟說了個遍。
翊王笑吟吟啜茶說道:“真像戲裡頭說的,有意思。”
王妃突然撲來:“你血口噴人!”
劉禦史閃得快,胖按察卡車側翻發生叫喚。
翊王看笑了:“陳臬台,你可是上月八日方自陝地調任來。陝西五府并太原道,旱蝗霜三災并至五載,野無青草,十室九空,倉廪懸磬,拯救無法,民至賣妻鬻子以活。官倉耗子都餓死一片,瞧你這身膘,倒比蘇杭人家的年豬還肥壯三分。”
按察使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後脊倏地發涼。剛要爬回座兒,隻聽翊王身邊一個西賓喝道: “來人!撤座!”
按察使臉上被王妃抓出幾條血痕,青一塊紫一塊,額上還鼓起個大包,捂着臉一急: “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殿下讓我們坐的!”
翊王呷着茶慢悠悠道: “賜得座便撤得座。立着不算動刑,革職為民更算不得大夫。《大明律》三千條,‘凡貪墨者官追奪除名,永不叙用’。你的收條都在我那公案上擺着,獨個兒中飽私囊了多少,可要當堂對賬?”
“跪到那邊去,”翊王面無表情地指了指廳柱, “待會兒再論發落。”
轉臉問劉禦史: “劉都堂呢?你可知罪? ”
“回千歲…”劉禦史驚得膝頭打擺子似的抖,“下官…”
正幹巴巴的再無下文,布政使忽然返場,手一拱道:“殿下,卑職願遞條陳戴罪立功!劉都堂确曾托辦過一樁事,但我沒有答應。 ”
“你點頭了的!”劉禦史大聲道。
“我沒有。 ”布政使舌尖抵着槽牙冷笑, “但凡是我應承過的事體,從來都要寫出憲命。你有我的手谕?拿字據來啊!便退萬步言,縱使平日偶有通融——”
忽地甩袖朝上邊拱手:“如今翊王殿下坐鎮蘇州整饬吏治,雷霆雨露皆出宸斷,下官豈敢罔顧王命?連放個響屁都要請聖旨!老子敢貪?貪你娘個腿!你要冤殺老子,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幹休!”
“你——!”劉禦史氣得雙目鼓得像要爆出來,半晌方喘着粗氣迸出句, “錢公好口齒!設陷于前,落阱于後!我送三千兩銀子時你怎麼說的?你說,哪個龜孫捏着戥子說這點散碎銀子連一條胳膊腿也買不起!——你是嫌少!你說了沒有?當值書辦可都聽見了!”
布政使唾沫噴在對方補服上: “厚顔無恥!我那是挖苦你、諷谏你,倒成了你索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給我增添,你敢不麼?我想要銀子,為什麼公然拜章彈劾你?犯得着參你!”
“參你親爹!這就在殿下跟前對賬!”
“對就對!你小妾宅子地契還在老子櫃裡!”
“你不要臉!”
“你奸詐兇險!”
“你是個癞皮狗!”跪在旁邊的按察使幫腔。
劉禦史接口道: “對,他就是一隻哈巴狗!”
啪!翊王将鎮紙重重一拍,蟒袍上的金線雲紋簌簌而動: “這是欽命會審大堂,不是你們的狗窩!”
戟指問布政使: “究竟何事?從實道來!”
布政使說:“劉憲台侄兒鬧市行兇,打死布莊夥計,竟要偷天換日将沈氏苦主屍身充作兇犯,僞作一命抵一命了結!”
翊王撫了一下有點發燙的腦門子,俯仰思之,也是笑了:“還真是路邊的叭兒狗也能作踐一下,也敢欺天了?”
“來人,将這兩人革去冠帶,鎖拿收監。”翊王廣袖一拂,兩列錦衣衛已锵然按劍而入。
按察使:“殿下,那下官這廂……”
“你這厮,就地正法。好個肥頭大耳的倉老鼠!明日起綁在城門樓子上,什麼時候曬幹了一身肥油什麼時候下來。”
三官此時才清醒過來捶地呼号:“王妃!你見死不救麼?王妃!當真見棄乎!”
南順王爺突然上線:“慎言!此婦當稱崔氏!”
朱安麒望向父母,他很惶然,也很恍惚,不知道自己原來配得上見證曆史大事。
他爸繼續說:“家醜不可外揚!但這塌天禍事鬧的,崔氏這王妃還作得麼?還配頂七翟冠?我……吾五十有三的人了!這麼個離心離德的女人朝夕伴着,枕邊一隻毒蠍子,死了還要同穴而眠?棺材闆都壓不住她作妖!哪一天去了,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殿下,我也是曉事人,大事上頭絕不糊塗!”
“你、你……要休妻?!”王妃悲吼,絕望之下一掌劈向自己離開了人世,幸被朱安麒救下。
朱安麒連忙跪下:“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小師妹受苦,七叔不妨等他醒了,問問他的想法啊!”
“本王的人本王做主,此事免議。”翊王已經無心再細問下去,聲音陡然轉厲,“欺君滅主,無法無天,剝了他們的官服,摘掉他們的烏紗,拖去胥門碼頭!似爾等這般貪婪暴虐之惡吏、奸猾蠹蟲,于這世間多存一日,百姓便多遭一日荼毒,國家便多受一日戕害;爾等一日不除,貪酷之風一日不息,國法一日難明,斬!”
劉禦史默默整冠長揖,自己取下烏紗帽托在了手中:“殿下,罪臣乞黜前,可否再判最後一個案子?”
“準。”
劉禦史捧烏紗凜然曰:“今觀諸般禍端,皆系白氏妖言惑衆,構陷殘害無辜沈氏,其心可誅,其行當剮。本禦史據三法司勘驗,按《大诰》之典,此獠合該車裂于市;循《明律》之章,當懸顱于谯樓三日。白氏家産盡數沒官,全族發配煙瘴之地,永世不得贖歸。本禦史依律拟判……”
朱安麒叩頭不停:“七叔不要啊!七叔開恩!七叔你行行好!七叔說句話罷!”
“聒噪,”翊王撣了撣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笑眼微眯,“本王何須多言,看來劉都堂很善斷嘛!”
“小的如今不過布衣白身,倒還記得句老話,”劉禦史将烏紗擱在了案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