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抒遙此身如隔紅塵萬丈,可好像根本不用與之說一句話,就已經聽盡了他的獨白。他敏感、偏執、焦灼,但又無比渴求有人能陪在身邊,所以經常散發出一種深沉的無助感。像台過載的精密儀器,但警報聲全悶在自己心裡。活得擰巴,害怕和别人産生深刻的感情,明明決定做一座孤島,卻又忍不住救下每一個大海中迷航的人。
這太荒唐了。為什麼會覺得他久居自己的心海,已然億萬斯年。
所以對他,有莫名的保護欲;
而他對自己,應當有絕對的安全感。
對一個人的第一印象,居然就可以複雜成這樣。
是的,而且是對王慎柔——
他全家把自己一個權傾天下的攝政王當傻子耍弄的——
便宜男妻。
翊王面沉如水:“都下去。”
朱安麒慢騰騰地從床邊爬起來,磨蹭到門檻邊,扒着門框舍不得走。
接下去,朱安麒都不敢關注,捂着嘴看完了:七叔撩袍坐到了床邊,身子漸漸俯低,兩個人的頭重合在一起,不分你我……已經不是他能喊停的事!
其實翊王貼近去,隻為了聽清沈抒遙正夢呓的一首搖籃曲——
「遊啊遊,鲸魚馱月亮
尾巴卷起星星糖
時針轉得快又慢
船兒肚裡藍火亮
搖啊搖,搖過珊瑚礁
海浪梳着月光的辮子
哥哥把海草的被子輕輕揚
睡吧睡吧,我的小彗星……
去償我們這天空海闊的願望」
完全一模一樣的歌謠,也曾經出現在翊王的夢境裡。
翊王平生最不喜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然而這麼靈異的歌謠,那麼詭谲的場景,就像刻在他的眼球上一樣三十年來揮之不去,幾乎變成盤旋在他人生上的無底洞,怎麼思考都隻能通往一片迷霧。
再大聲一點。翊王何止想聽得更真切,一時間甚至想要扒開沈抒遙的心去看一看。
偏過頭,衣襟上龍涎香拂過沈抒遙的鼻尖。
而沈抒遙隻感覺,那個香,像蛇一樣纏上自己了。
便愈發叫他壓得死緊。被大尾巴狼一口叼住的兔子,隻會無助地在雪地裡蹬腿。
噩夢中的他好像看到了那方黑沉沉的池塘裡,眼看着便要堕入那無盡的深淵時,就像好多年前深海的無光區裡,一人從黑暗中伸出手來,穿透了零度的海水緊緊抱住他。他們穿過億萬矽藻折射出的虹彩,穿過珊瑚叢中遊弋的銀魚群,發光樽海鞘的藍光像星群墜落,往有月亮的地方上升、上升……月色傾瀉而下,那個人鍍着層銀輝,就俨如摩天的神祇。
幾番苦痛的掙紮,眼角凝聚了一片淚,聲音細不可聞:“哥…哥……”
翊王神色一變:“你說什麼?”
沈抒遙仍在驚魇,眼皮好重,就是睜不開。
他多不容易才能夢到哥哥一面,哪隻惡龍要一口吞掉他的夢?
沈抒遙不曾醒,沒說話。
——啪!
但沒有什麼意思,是一巴掌表達不了的。
一巴掌不行,那就兩巴掌。
啪啪啪啪!
那手上的紗布纏得像哆啦A夢一樣,說不好算巴掌還是算拳頭,反正抽陀螺似的。
地震了嗎,朱安麒匆匆奔來。
朱安麒開天辟地以來頭一回肉眼見到,七叔這般城府的男人,萬年得道的老狐狸,男人中的男人,狐狸世界的大王,原來也有控制不住自己微表情的時刻。那一個皺眉裡,有一萬條取死之道。吓得朱安麒趕緊低頭數磚縫。
侍衛禀道:“殿下,戚大人等着呢。”
沉默了一個世紀。翊王拭了手,帕子往案上一撂。
目送翊王殿下軒昂自若地出了門以後,宇文翼犯嘀咕道:“少帥的臉怎麼了……”
一個紅字還沒吐出來,蔺先生歎了一聲:“妙啊!殿下不愧是殿下,一步三算,一層套一層看你想看到第幾層。連示人的臉色都蘊含着春秋筆法,王霸之氣外放!”
“此番與戚鎮台議開海事去,這一仗可不好打。殿下隻能是恩一半威一半,禮一半兵一半!”蔺先生眼中閃過萬丈光芒,“是故方才那張半陰半陽的臉,凡人還真學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