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翼恍然大悟。過了這茬,才想起翊王這是要去會一會哪一位老熟人,忿道:“殺千刀的他來幹嘛?黃鼠狼拜年,我要生啖其肉!”
宇文翼乃魁壘之士,肚子裡能泊航母的敞亮人。恩怨如屁,放了就完!記仇是什麼?能下馬奶酒嗎?能教他切齒拊心,可見積怨之深。
此中确有淵源。
這位戚大人,舊職大同鎮總兵。大同是明朝九邊之首,鎖鑰三晉,雄鎮北疆,轄地東起天鎮隘口,西接清水河畔,恰似鐵閘橫亘于蒙古高原與中原之間。
梁子結在十年之前。
那會兒的翊王,哪有如今冕服車旗邸第不下天子一等的尊榮,還隻是個二字郡王,封号——“定襄”。
人如其名不辱使命,戍邊三年,收豐州灘、複奴兒幹,一鼓作氣八路大軍出擊,将朵顔三衛趕回貝加爾湖地區,大明建國百年首次重新控制遼東走廊及外東北。飲馬斡難河,勒石狼居胥,眼見着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漢、唐極盛之際,有不及焉,揚旌遠征直抵歐陸建立自己的王庭,亦可期也。
憶及當年,宇文翼猶自怒發沖冠:“但凡撥了少帥一個衛,他能打到羅馬!”
那大同鎮位于既是陸路的跳闆,又可依托山西的糧草資源支持遠征。若從彼經西域西進歐洲,大同鎮亦是重要的起點。然當戰事膠着之際,戚大人受楊首輔策反,覺得定襄王要反,一下子切斷錢糧大動脈。不但如此,暴雨沖垮必經的橋,三九寒天,還以禳災為由燒了軍隊炭車。
氣吞驕虜的少年英雄,隻落得個恨滿孤城的下場。
若不是定襄王長期與女真、朝鮮等勢力交好,吸納沿途部族,多線作戰遠程奔襲,恐三千虎贲早作陰山枯骨,焉有今日煌煌氣象?
蔺先生說:“成祖之後,藩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坐擁殿下這般威勢,我恐大明開國至今、享國一甲子以後隻此一人!可惜名正則人心自服,言順則大事可圖。名不正而言不順,便如無根之木、失舵之舟,做什麼都是錯的。”
定襄王自那以後便收了鋒芒,後十年風沙,撫定邊陲、懷柔遠人。及至先皇明宣宗沉疴難起,膝下唯餘二子,長者不過五齡稚童。先皇深恐主幼國疑,不得不想起那個還在喝西北風的定襄王弟來。這個弟弟是成祖口中的好聖孫,他爹指定的太平天子,臨終遺言:可保我大明三世無憂!
但是出身微賤,定襄王生母乃色目女奴與沙陀殘部之後,朝堂物議沸然。言其雖屢建不世之功,但經常幹一些非法亂紀的事情。說俨然他的身份規訓裝不下他的野心欲望,欲望越大霸道越大,今天不反明天反,虎狼之心昭昭然。功高震主已經不足形容,他們口中的定襄王,功高噬主。
宣宗卻在一片反對聲中鐵下心來。感謝朱棣,皇叔繼位的例子不是沒有。
然真正教聖心獨斷的頭一号原因,是佩服定襄王弟自小生活水深火熱豺狼窩裡,長大浴血打熬一身鐵骨。記得最險一役全軍覆沒,定襄王誓死不降唯有殉國,孤身破陣萬人不敵。
這都沒死,甚至沒殘。這般命格,堪稱神異。
這很牛了。須知除了朱元璋苟到七十一歲,上上任皇帝巡幸北征積勞成疾,累死了;上任在位僅十個月無疾驟崩,胖死了。上任也就是宣宗自己,不好女色,不弄丹藥,然而幾次險些易溶于水,三十八歲病來如山倒,留下幼子寡母和無數人滿心期待的輝煌大明,望斷山河。
大限将至,真是怕了短命鬼基因代代相傳,宣宗禦筆懸在立儲诏書上,他意已決:老朱家總得有個命硬的來扛,活着才有輸出。
古來沖陣扶危主,隻有常山趙子龍!
一道急诏之下,定襄王班師還朝。十餘年風霜雪洗,定襄王按劍而立,檐下鐵馬在風裡铮鳴,聽取文華殿中一片嗚咽。
他皇兄,也就是先皇,本來好好一盆傳位弟弟的熱血,硬是給群臣拖拉着晾到風幹結塊。撒手人寰,暴斃當晚就裝盒,三天後埋了。遺诏,似無。
這已經是沈抒遙在後世的史書中,第二次看見翊王與帝座失之交臂了。
立國以嫡,幼主踐祚。楊閣老輔政,權傾朝野。
甚至在議定襄王加封一字王爵時,楊閣老都有意擺了一道。
定襄王蕩平朔漠,功勳彪炳,此番入京前,邊民箪食壺漿相送十裡。按天理循國法,都配得上一個美稱,擔得起一個絕頂的封号。
可以封“晉”,鎮守太原,統領九邊,封号直接關聯北方邊防核心區,地位僅次于朱棣“燕”字,等同于“靖”。
或者封“楚”,寓意親王統禦長江中遊的戰略地位,控扼湖廣要沖。
大膽一點,“秦”。
次一點,“雍”,就藩巴蜀天府,尚可接受。
然而朝野卻忽起流言,竟議賜異姓,“李”。
李宮女,還是李貢女,不重要。定襄王的生母,早就不明原因慘死多年了。
争來吵去沸沸揚揚,還是定襄王自己說,那便一個翊字吧。
昔以定襄開府建牙,本就是平定、襄助之意;翊者,輔佐,幫助,順從也。
封之前,兩個字:1+1。
封之後,一個字:2。
這算封嗎,如封。
蔺先生撫膺坐長歎:殿下生當封徹侯,死當享祀千秋廟食無窮。這一步不能退啊,畢生功業盡付流水!青簡黃卷任人評說,一個封号就會影響後世多少人的看法啊!
定襄王說:大江東去,是非成敗白雲外。生前一杯水好過死後半捧灰,本王隻是想做一些實事,對得起自己的心。且若明日山河傾覆,都世界末日了,講什麼恩仇幼不幼稚?
宇文翼:我三千将士慘傷抔土未幹,難道此等滔天血仇便不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