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把時辰前,朱安麒出了翊王府。因不想回自己破碎的家,轉頭便往城南尋林鳳璋,又是備車馬又是打點盤纏,誰料生生吃了個閉門羹。
原來甯守清貧不吃嗟來食、不沾俗世塵的林兄,比母親困在王妃的虛名裡不得解脫更近菩提,可見榮華富貴草頭露,金玉绫羅絆馬索。忽憶曾與清玄論道,笑言清玄,你這法師确實入世很深;清玄則說世子是在家人,總有一天卻要出家。朱安麒不敢預見未來,隻知道目之所及的當下,小師妹已是沈娘娘,成為鎖在宮牆裡一具死亡的生命,真是應了那偈子,來時好好的,回不去了。
一年大二年小的,女要出嫁男要出頭,是否人總之必不可少地要長大,去領受一份沉重的責任,是所謂立足境。但是待到連這立足境都焚盡了,方知本來無一物的幹淨,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空相。
成人的煩惱澆灌童心,便癡了。
臉上浮動幾點愁苦,朱安麒不覺來到池塘邊,見到沈抒遙與鳥進行攻防混戰,正酣。
一下給朱安麒激精神了。
人勝鳥敗,沈抒遙銷毀作案現場中。
朱安麒說:“你還病着,怎的一個人跑出來了?幸虧你沒事,否則我真是罪過了。”
沈抒遙把襟前草屑拍掉,誠實以告:“因為急事不辭而别,待事畢自當登門與翊王謝罪。”
“可别!我七叔襟懷廣大,日理萬機忙着呢,”朱安麒高興地直搖頭,忘乎所以以己度人道,“整日案牍勞形,你真去了他還嫌煩呢。”
“那勞你善言一聲。”沈抒遙猶疑了一下,“你有無辦法,帶我進一趟蘇州府牢?”
“這點小忙都幫不上也太瞧不起我了吧!”白雲朵朵,彩虹條條,朱安麒笑容明媚,陶陶樂盡天真,“等我回家一趟取腰牌便來!”
朱安麒送了車馬,請沈抒遙先去大牢門口等他。
一回家,家裡就像黑白紀錄片,跳着雪花點。他媽一味抹淚,抽泣的每一次停頓都罵得很髒。他爸一見女人哭就沒主意,統共三句話:咱不能不哭嗎,咱不哭行不行,我怎麼老了老了栽這麼個跟頭?
也許是前妻的眼淚給他灌注了力量,南順王掣出壁上寶劍,倒提着沖出門去:“哪個敢逼我休妻,我跟他拼了這條命!”
他爸見了兒子進門,兀的往後一退,撲到老婆跟前:“我說休妻那是權宜之計,休了你就是庶民了,翊王不好意思明着下狠手,那就是有失身份了啊。否則他要你死,太陽下山,你吐口血不就得死……”
王妃絞着帕子冷笑道:“倒要謝王爺大恩,我現在瓢蟲一個,是個人都上來踩兩腳了!”
南順王轉臉謂尚藥公:“泰山大人,您老一早跑了一趟翊王府,我七弟他到底紅臉還是白臉?”
尚藥青着臉不言語。
南順王急了:“此時不說還更待何時啊!”
朱安麒插嘴:“七叔說,解鈴還須系鈴人。”
王妃絞帕愈急:“果然要沈娘娘開金口!快去求他高擡貴手……”
南順王卻說:“且慢!有點不對勁,我七弟豈是耽于女色之輩?從小到大就不是女色誤國的人啊,分得清公母嗎他?何況那沈小姐我也瞧了,有甚色可言?”
王妃說:“我瞧着腿長腰細舒展得很,隻那身段天上人間少有,竟是個絕頂的美人坯子。叔叔瞧中的還能有差?”
南順王站起來摸着雙下巴,莫說七弟看上什麼國色絕色,褒姒妲己來了都得打套軍體拳。
朱安麒欲言又止,總覺得此事非真,叔嫂總之并不像是正規渠道認識的。
南順王繼續推理:“今早我也親往,七弟卻單允嶽丈大人進門,還打了個大哈欠,說他正打瞌睡,就有人送來枕頭?這句話我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想了很多,七弟他察及秋毫如照燭,行事狂簡從來不說一個廢字,向來隻謀财不害命,利用人家的時候挖幹刮淨一點不剩。若這解鈴人是沈娘娘,嶽丈大人怎麼拉得下這個臉跟一個小姑娘求情?怎麼會買他一字王萬戶侯和那個千金小姐的帳?最合該讓沒皮沒臉的我進去,純粹的水磨功夫就能把夫人你救了呀。”
忽然轉身盯着尚藥公,好歹是個親王,認真講起話來還很有魄力:“我曉得了、悟了!這系鈴解鈴的根本不是沈娘娘,而是嶽丈您啊!翊王殿下這話,明擺着是點您呢!”
這番話更是有點炸鍋,尚藥還是不講話。
王妃嗤道:“我爹一個芝麻醫官,能有什麼本事讓翊王殿下有用他之處?能入得堂堂大将軍王法眼?”
南順王苦口婆心:“夫人呐!我知道你嫌棄我沒用,老是罵我縮頭烏龜。然宗室數百子弟,翊王一還朝,骨肉摧殘阋牆之釁的還少嗎?流的流死的死,咱們朱家現而今八代單傳!宗室凋零至此,為何獨本王安然?你家王爺到哪塊也算半個面上人,你想一想,虎胖雄心在!他翊王人稱‘奉天靖難大将軍王’,你相公我也是‘銅豌豆兒不倒翁王’啊!”
“沒錯,隻是差了一個字。”朱安麒調解道,“嗯,怎麼不算卧龍鳳雛,一時雙璧呢?”
王妃仍然不信:“拉倒吧,你就是個粑粑‘胖虎王’!假惺惺的肯定不存好心,少拿渾話糊弄!要休便休,何須編排這些!”
“夫人,你雖然愚蠢膚淺,慮事簡純,但你心地不壞,就是嘴巴腦子都稍欠點。廿載糟糠荊钗,寒窯裡熬出的情分我怎會休妻?”南順王執其手歎道,“當年你放着才高八鬥天文地理的小侯爺不要,那絲竹妙手吹拉彈唱的小公爺不嫁,偏偏選我一個二婚的,朱某人終身難忘!窮小子發财,娘子當家,我永遠聽你的!”
王妃抽噎道:“你在這美個屁啊?我就是一頭豬,王侯公伯誰大誰小還分不清嗎!”
朱安麒别過臉去,看到尚藥公哼一聲出去了。
“爺爺您去哪?”朱安麒緊趕兩步至廊下。
“踏雪堂,”尚藥駐杖冷哼,“找張一文。”
朱安麒不明就裡,見到母親也出來。王妃說:“爹爹果真是世外高人,倒叫咱們王爺說着了,就您有招呀?”
“楊公于老夫有再造之恩,”尚藥公登轎前頓杖,濁目掃過女兒,“救了你這個不孝子以後,老夫自當一死以謝楊公!”
朱安麒更加聽不懂了。王妃正歡歡喜喜送尚藥公上轎,忽來了一個翊王府服色的親随說:“世子,您的東西落在我們那兒了。”
朱安麒一看,是幫沈抒遙抄書用的線裝本子。因翊王紮了手血污了,本沒打算要,回來再抄一份就是,沒想到還給送來了。
“爺爺,這是上回沈娘娘抄的書呢。”
尚藥公可惜道:“這孩子受了如此磋磨,還記得課業。”
說着,打開冊子。
開時風雨驟至,金光滿天,射草木皆黃。穹頂烏雲裂開的光束精準籠罩,尚藥公被雷劈中般渾身過電!
隻聽尚藥公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感覺打着吊瓶吸着氧。
朱安麒吓壞了忙要掏速效救心丸。然而不小心一看,縱是不太懂欣賞的他,也被哇的一聲金色傳說閃瞎了眼——
雖是楷書,顯然收着寫的,别扭。然筆觸如驚濤拍岸,結構似猛虎甩尾,墨韻若潑天豪雨,意蘊藏山河之勢。字字皆可懸于昆侖絕壁,一紙風雲吞吐竟有八荒六合的蒼茫。
王妃湊過來:“喲,好了不得,誰寫的呀?”
朱安麒怕露餡:“小師妹呀……”
王妃說:“手都折了拿什麼寫?這輩子都寫不了字兒了吧。”
話音剛落,拐杖橫的劈下!王妃被打倒塵埃之中,蘇州市民都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孽障!”尚藥公拐杖咚的擊地,一聲暴喝須發皆張,“就是你害的沈大家如此聖手從此寫不了字!自今日起,你我父女恩斷!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
南順王爺因為風大,出門前給王妃拿披帛,與衆人會合遲了。隻見到尚藥公拐杖都不要了,一恸幾絕,行号巷哭,捧帖如捧圭臬袍袖帶風旋身而去,頂缸一樣小心走了。
王妃不知所措:“王爺你快去勸勸呀,說好的幫忙又不幫了,這老頭!”
南順王呆立原地。
公文有司禮監太監批紅,也不愛好搞什麼文集、碑刻、題字,所以尚藥不認得翊王的墨寶挺正常。
但南順王認得。大夏天的冷汗直流,祖墳上面過輕軌。
什麼樣的女色——已經把兇暴如同窮奇的七弟,誤到了一筆一劃摹寫簪花小楷,為之熬夜補作業的境地了!
朱安麒辭别父母,坐車到蘇州府牢。
因沒帶馬凳,請沈抒遙下轎之時,朱安麒便主動伸手扶了一把。
卻不知翊王車駕隐在柳蔭,駐馬回望,驚鴻一瞥如是光景。
沈抒遙:“我一個人進去。”
朱安麒:“嗯嗯,我望風。”
垂手退立,目送沈抒遙沒影兒了,朱安麒正潇灑旋轉着回身,吓得魂不附體:“七七七七叔……”
宇文翼很高興找到夫人。但是因為相對朱安麒身高太高,有種鼻孔撩天的發難感覺:“你們這麼熟?你不早說啊!”
朱安麒在千言萬語都說不清的目光裡退縮:“他隻是我的妹妹,我隻是借塊腰牌使使……”
翊王笑撚馬鞭:“這話透着股新鮮。皇嫂是你的妹妹,皇叔我竟不知南順王府的腰牌比翊王府的還靈光,更得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