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空氣忽然安靜,這一吓偷走朱安麒三天壽命。
朱安麒在陽光下曬成蘿蔔幹:七叔,叔叔叔……
卡在這個叔字上,嘴巴嘟嘟。
七叔笑道:“你們太和書院的生員都這般無禮麼?見面便直呼我名‘李漸蘇’。”
那個笑,尾音打着旋兒往耳朵裡鑽。
李漸蘇,蘇蘇蘇……
“我、我來找沈娘娘……”朱安麒低下頭,内八。
“哦,哪位嬸娘娘?”
說着,嬸子出來了。
叔嬸剛經了場鏖戰。
準确來說,是從上午課上就開始大戰。
第一節課抽查《金匮要略》,沈抒遙卡殼(其實在斟酌今古版本區别),李漸蘇在桌下踢他足三裡穴位提示,被沈抒遙罵癫痫發作;
第二節課夫子用吳語講《素問》,北方李漸蘇聽不懂,扯着沈抒遙袖角,請他實時翻譯。李漸蘇虛心問:承髒還是承漿,氣海還是妻害,任脈還是人媚?帶脈環腰若束帶?呆妹嬛腰弱梳黛。
課間結束,沈抒遙拒絕再和此人做同桌,被李漸蘇在後排砸了一節課的紙團子,沈抒遙沒有回過一次頭,但是肩膀可疑地抖動。
戰役在午飯時升級。李漸蘇命人準備了幾道藥膳,送到小茅屋來。粳米、杜仲、牛膝做的一小碗接骨粥,肉苁蓉煎汁,與羊肉山藥同炖至糜爛,以及三七當歸鴿湯。沈抒遙道聲謝便要逐客,李漸蘇屁股長椅子上了,賴着不走。很有深意,乜斜着眼瞧他裹着白绫的春蔥似的十指,顯然無事獻殷勤,非奸即奸。
兩人就這麼餓着肚子呆坐了一會,沈抒遙出去折了一根中空的蘆葦杆,當作吸管開始吸他自己從食堂買的米湯。
看着他死腦瓜骨,玉粒金莼撇在邊上,李漸蘇很好笑道:我雖打從生下來就沒伺候過人,但你若肯軟語央兩句,換個心軟的也許就直接栽在這裡了。
李漸蘇:你以為我非要喂你不可?我隻是給你個台階,你愛下不下。
李漸蘇,我隻想安安靜靜、清清淨淨吃口飯。沈抒遙低下頭淺淺咬住一顆青梅說,我不想聽你鬼叫鬼叫的。
于是李漸蘇搶了梅子,舉高高。十六歲的少女身量,玲珑妙體,頭頂隻到李漸蘇的胸膛,拿什麼奪回來?李漸蘇高高在上地看到沈抒遙擡起臉,腮圓下巴尖,那瞳孔像貓一樣漂漂亮亮,然後發動自殺式襲擊。然而嫩胳膊嫩腿,如此進攻的成功幾率與用氣|槍打倒坦克差不多,李漸蘇被撞倒頗有幾分故意的成分。兩人就像擰麻花似的糾纏到了一起,沈抒遙騎在他腰上的時候,一副很不誘人的冷淡模樣但是耳尖已是瑪瑙色,李漸蘇直接躺下了,喊天喊地喊聲冤家:好事成雙,你敢再來一巴掌?
所以朱安麒此時見到的就是一片戰後光景。李漸蘇發冠随意垂落,腰間玉帶松垮,今天似乎沒有什麼見血殺人的心情,隻自高處靜靜地看着朱安麒覆滅。而沈抒遙走過來的時候,淡花瘦玉,态拟神仙,眼裡更是沒有過第三人。
這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的小師妹,幻化乘風的缥缈,踏月而來。他的氣質是悲憫的,帶點神性。
神女的玉足,踩住了七叔。
小師妹甚至新樣靓妝,還穿着翊王府打扮他的衣服。千金織寶裙,龍腦作燎焚,踩第一下,踩不動,金線繡履碾了又碾。大半個身子都在用力一般,以至于鬓間累絲軟翅的金鳳步搖顫顫欲飛,那耳墜上的紅寶漾着秋水滴滴嬌波,那交纏的眼神如絲如霧,要賭就賭誰的眼睛不離開,轉盼萬花羞落。
在一對璧人面前,朱安麒齁得慌,臊得像個醜八怪。面對在雄性中的統治者七叔,兩聲慘叫過後,退化成大眼睛的蝌蚪遊回了巢穴。
朱安麒走道都畫圈了,回到住的地方,幹嚎着我要退學的那樣子,小厮丫鬟們看了都替他崩潰。像戲台上的僵屍躺,當的一聲倒在床上,渾身發冷看到自己都呼出咝咝白氣兒了。幻聽七叔說把他拉下去碎屍萬段,窗外楊柳交加萬萬條,恍惚幻覺棍影竄動,把眼前影像打得支離破碎。朱安麒被幻覺生生駭暈,夢裡生還的機會萬裡都不過一二!驚醒侍女奉茶,朱安麒單手抄過來搓蓋子,碎了一隻又一隻。侍女隻能将荷葉卷作杯子,斟了醒神的滇南玫瑰露。可酒不是忘情的水,誰又料就這點螞蟻都撂不倒的酒精,喝得連白骨都化沒了的朱安麒隻覺得有一種堅強的感覺貫注心底,見桌上一道魚,魚尚且有刺,人豈能無骨?于是抹娑兩下就走火,摔杯為号,像頂着加特林沖了出去。
李漸蘇正撣掉衣服上的鞋印:“一個女人火氣這麼大。”
隻聽得屋外傳來朱安麒的暴喝:“你、你壞事做盡!你、你喪盡天良!”
李漸蘇鳳眼生威:“誰灌了他二兩黃湯了?”
沈抒遙颔首:“他說得對。”
“對什麼了?我可是好人。”
“不懷好意的人。”
李漸蘇望他笑道:“那又是誰給他使了狐媚厭勝之術?”
沈抒遙不搭話不作聲,對此權當他發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