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燃沒能立刻得到答案。
宋汝瓷坐在他的床上,單手支撐着身體,微仰起頭,迎着他的視線,襯衫下的身形遠比四年前單薄很多。
沒再染黑的淺亞麻色頭發,淺過頭的眼睛,都讓這個人比過去更顯得……仿佛随時會消失。
“是我的錯。”宋汝瓷似乎想了一會兒怎麼解釋,溫聲開口,“祝燃,當初的事是我的責任,如果——”
“我沒問當初的事!”
祝燃脫口而出,又為失控的語氣後悔,挪開視線,音量壓低:“我是問你……耳朵怎麼了。”
宋汝瓷不能再穿着濕透的襯衫。
先不說不舒服,又着涼了怎麼辦。
宋汝瓷身體這麼差。
祝燃洩了氣,轉身去給他翻衣服,從衣櫃裡扯出件自己從沒穿過的新T恤,遞過去,又去廚房接了杯熱可可。
回到卧室,宋汝瓷已經換好了衣服。
大了不止一個尺碼,原來宋汝瓷真的瘦得很厲害,原來他已經比宋汝瓷高出這麼多。
祝燃半蹲下來,把熱可可遞給宋汝瓷,看着宋汝瓷道謝後接過,全無血色的瘦削手指捧着白瓷杯,幾乎分不清哪個更白。
“Listen。”
祝燃說:“你說實話。”
他緊攥着拳,盯着這雙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問:“你聽不到了是不是?”
祝燃從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叫出這個名字,它牽起一系列被狠狠踹進記憶深處塵土堆裡的畫面——酒吧,别墅地下室,野場舞台,光怪陸離的livehouse。
習慣坐在酒吧昏暗角落,随手撥吉他弦的淺色眼睛少年,突然被拉到聚光燈下,溫柔眼瞳裡透出好奇。
宋汝瓷大概生來就沒有張揚的基因,不論在舞台上還是舞台下,都是最安靜的一角,但這個人能輕松指點他們遇到的困境,不論是編曲卡殼還是旋律斷裂。
淺色眼睛的吉他手坐在音箱上,很安靜,彎着眼睛,看他們吵成一團。
然後輕輕拍一拍懷裡的吉他,等其他人安靜下來,撥出幾個簡單抓耳的調子。
……宋汝瓷怎麼能聽不到。
怎麼能??
祝燃攥着瘦削手腕,仰頭盯着這雙依舊安靜、溫柔平和,卻已經比過去暗淡太多的淺色眼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汝瓷在發光是什麼樣子。
宋汝瓷也開心過、明亮過,哪怕那種亮色也永遠柔和不刺眼,依舊是玉似的溫潤光澤。
他記得光下灰塵飛舞,仿佛群星,宋汝瓷站在那下面,抱着吉他,目光溫柔清澈。
宋汝瓷告訴别人他叫“Listen”,在聽得到的地方,這個人也像是融進光裡,吉他的調子柔和輕快,有種不再被束縛的自由假象。
淺色的眼睛裡盈滿碎光。
……然後一切幻滅。
祝燃狠狠打了個激靈,回過神,看着這雙今非昔比的淺色眼睛。
那些光澤徹底消失,不再發亮,不再期待,依然平靜、柔和,隻是變得無比遙遠。
像捉不住的水中月。
祝燃驟然生出濃濃不安。
強烈的不安瞬間撲滅虛張聲勢的怒氣,緊接着就是懊惱悔恨,他幹了什麼,宋汝瓷生病了,那麼難受,聽不見了,放棄這一切最痛苦的明明是宋汝瓷。
他對着宋汝瓷發脾氣?
他是什麼品種的王八?
祝燃恨不得穿回五分鐘前,把自己的腦袋擰掉。
“Listen。”祝燃有點着急,“不管怎麼說,我之前的話都說得太重了,你别在意,我當時腦子有病,你聽我說……”
“沒那麼嚴重。”宋汝瓷溫聲解釋。
祝燃怔住。
擡起頭。
他蹲在宋汝瓷的面前,宋汝瓷坐在他的床上,他們明明很近,宋汝瓷的聲音也還是很溫和。
但為什麼好像有東西變遠了。
宋汝瓷剛看到他、認出他的時候,明顯是驚喜的,宋汝瓷很高興能再見到他,看着他的時候,淺色的眼睛裡騰起細微光塵,宋汝瓷也在懷念那段自由時光。
現在這場夢被他惡狠狠砸碎踩滅。
變成一地廢墟。
宋汝瓷也并沒生氣,沒怪他,隻是還在解釋,很認真:“還能聽到一些……特定音高聽不到,旋律聽不清了,我過去就生過這種病,我以為它康複了,對不起。”
“我懷有僥幸心理。”
宋汝瓷低頭望着他,向他道歉:“我該早告訴你們的。”
“是我不好,騙了你的樂隊經費,以後不會了。”
宋汝瓷說話時,還是和過去幾乎沒什麼差别的溫潤神氣,不急躁、不沖動,柔和認真,但看得人心髒揪起,仿佛被吉他的鋼弦亂七八糟地綁住。
祝燃想反駁,不是,不是這樣,那是他氣瘋了說的混賬話,宋汝瓷騙了什麼錢?
當時他們就是幾個小屁孩,一腔熱血說要搞大事,其實什麼樂理都不懂,寫的詞也狗屁不通。
會寫幾首破歌算什麼本事?
這種粗糙的作品,要潤色、要精修,要改成樂隊的合奏譜,要調整歌詞,要做更複雜的編曲。
全是宋汝瓷幫忙弄的。
這不該給錢嗎?
宋汝瓷明明也沒比他們大多少,偏偏就會那麼多東西,懂那麼多事,好像永遠不生氣不着急,不論多難的事,隻要宋汝瓷在,就好像沒什麼了。
所以宋汝瓷走了,這個本來就不像樣的小屁孩樂隊,才會那麼快出狀況,吵崩、解散、決裂。
這還不夠證明宋汝瓷付出的心血?
雇一個人幹這麼多事,能不能幹得過來?就算能,得給多少錢?
憑什麼宋汝瓷就不能拿錢,憑什麼宋汝瓷就被打成騙子——這個念頭冒出來,像跟鋼針,紮得他腦中尖銳一疼。
……現在這場鬧劇。
宋汝瓷所謂的“騙子”名聲。
到底是怎麼來的?
如果說徐祉安那通電話,還隻是往祝燃心裡紮了根刺,硬着頭皮狠狠心還能不管,現在這種念頭就無限擴大,再無法忽略。
祝燃從慌亂裡回過神,他聽見宋汝瓷在叫自己,連忙擡起頭答應,又接過幾乎沒怎麼動的熱可可。
這麼一杯東西,對這個顯然還在生病的人來說,都分明已經太重,成了負擔。
祝燃握住宋汝瓷彎曲到僵硬的右臂,幫他放松肌肉,這在過去他也做,但那時候宋汝瓷還能陪他們彩排,一連彈幾個小時的吉他。
現在的宋汝瓷已經端不動這麼一杯破飲料。
宋汝瓷溫聲道謝,輕輕收回手臂,又提起正事。
他是來給祝燃補課的。
祝燃的母親很關心兒子,即使不考上正經大學,也不希望兒子這麼一直頹廢混日子下去。
宋汝瓷簽了合同,也拿到了一筆預付款,已經用來補學費了,隻要祝燃有進步,剩下的錢就剛好夠補繳最後的部分。
“祝燃。”
宋汝瓷望着他:“我們好好補課,我不是來騙錢的,會對得起補課費,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祝燃張了張口,說不出話。
心髒上的鋼弦勒緊了。
祝燃看着這雙眼睛,挪不開視線,他有很多話堵在喉嚨裡,又一個字也吐不出,隻能點頭。
他沒臉向宋汝瓷承認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是個複仇遊戲,也根本不敢承認——知道了真相,宋汝瓷會怎麼看他?
祝燃無法思考這件事。
他聽見了宋汝瓷叫他“祝燃”,宋汝瓷已經按照他的要求,不再叫他Fire了。
如他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