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篝火融融,暫時落腳的營地吵嚷嘈雜,禹成澤站在人群之外,靜靜瞧着這片熱鬧。
他環抱雙臂站得很直,指間夾着一支點燃的香煙,空自燃燒的藍色煙霧将他的面孔遮得模糊不清,連同表情也一并讓人看不分明。
雨林裡旺盛生長的草莖在重力下碾出豐沛的汁水,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默的影子被輕輕靠近的人打破。
“阿萊西奧閣下,剛才您又救了我一次。”
說話的人衣服上的泥漿已經風幹,在腰部留下一道很明顯的分界線,地點經過都不言而喻。
“您還記得我嗎?”
米哈伊爾緊張而又激動的搓着手,心中惴惴:
“十年前,那次任務我有幸成為您的隊員,因為時空紊亂,任務世界疊套到女巫童話鎮的時候,我不小心中了詛咒變成木偶,是您,您發現異常救了我,我一直一直想找機會當面感謝您,隻是後來幾次再沒能通過選拔……”
“我一直在找您!再後來聽說您…呃,不,我的意思是說,您……”
“抱歉,我不記得了。”
禹成澤打斷他,像是看不見一個真心感激他的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輕輕笑了一下,
“我遇到的人太多了,救不了的人占很大一部分,你很幸運。”
自他口中逸出一團缭繞的白色煙圈,橙紅色的光點距離黑色皮革已經很近,卻莫名顯露出一種距離感。
指間的香煙将将燃燒殆盡,禹成澤掐滅那支煙,像是也掐滅了米哈伊爾來之前打了無數次腹稿的語言。
“呃,當然,當然……”
明明是在說被救很幸運,怎麼聽起來那麼變扭,或許是自己想多了或者想岔了,阿萊西奧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
米哈伊爾正努力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又聽見他說:
“有的時候就像天平的兩邊,一定會顧此失彼,我相信你一定也遇到過,最親密的隊友與初次謀面的人,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了,對吧?”
阿萊西奧說這話是在尋求我的贊同嗎?
那麼誰就該被放棄?
誰又會因更為親密的感情優先得救?
一冒出這個念頭,米哈伊爾心中無法克制的漫出荒唐之感。
與一個僥幸的幸存者談及未能獲救的不幸者的遺憾,是否也太百無禁忌涼薄無情了?
即便他感激自己的幸運,但這絕不代表他能平靜坦然的接受自己的幸運是因為别人的不幸,他的生命因别人的不幸而延續。
“你看,運氣很奇妙。”
怎麼能将生命的延續簡單的歸因于虛無缥缈的運氣?
設想過無數次的惴惴期待因為震驚而變得茫然空白,米哈伊爾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阿萊西奧的容貌,他平靜和緩的語氣,甚至他整個人都無疑是完美的,可是他的話說起來叫人覺得很冷,悲憫和同情都高高在上。
阿萊西奧,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人類的保護者”。
十方城将他奉為救世主,他也真的,遠得像是高台神壇上無心無情的神明。
米哈伊爾嘴唇張了又合,想要辯白又不知該站什麼立場,悻悻望了一眼虛茫的遠方,終于無話可說。
情緒其實也是一種外顯的東西,一個人的期待或失落都藏不住。
與他來時相反,聲音由近及遠,相柳聽見拖沓的腳步聲離開,從更深的夜色裡浮現身形。
篝火被擋住,背光映出一道飄逸的影子。
林間起了風。
“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冷不丁冒出個幽幽的聲音,幸虧米哈伊爾已經走遠了,不然本來就失魂落魄,非被這無聲無息飄出來的山鬼吓出個好歹不可。
禹成澤無聲歎了口氣,
“你怎麼知道不是?”
他那副疏遠而冰冷的樣子還沒收幹淨,笑容也像是浮在面皮上的一層殼,相柳頓了頓,被搶了先。
“或許…是你并不了解我。”
他學着相柳的語氣,挑眉勾起一個笑,語調幽幽,
“相柳,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久。”
“……”
弦外之音淺薄的連相柳都聽得懂,
——所以那能是真的嗎?
“好啊,那我現在就帶你離開,我有辦法帶你出去,也帶艾維斯他們,但是其他人不行,怎麼樣?”
相柳白了他一眼,無語的碾碎了那層冰冷外殼,猶嫌不足,
“走不走?趁天黑,也省得你還要跟那個沒禮貌的老頭告别。”
他給予這種可能性,雖然聽起來隻像是一句張口就來的搶白,真心不知道含幾成,但誰也不會懷疑相柳真的能做到。
“……我亂說的。”
禹成澤敗下陣來,張開雙臂沒什麼誠意的讨饒:
“風吹得好冷,過來抱一下。”
在篝火邊坐着的沒禮貌老頭淩逸打了個噴嚏,餘光穿越人群,暼見遊離在人群之外的一雙影子。
相柳的長發被風吹起,發絲和光下的影子渾然一體不分彼此,将兩個人纏得似乎密不可分,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阿萊西奧笑起來,懷抱敞開,兩道影子融成一道。
林間微風又起,光影搖動,阿萊西奧将頭埋在相柳的頸窩,分明是更為依戀的一方,輕輕捋順了他被風吹亂的長發,那樣珍而重之的眼神,好像手中的是什麼稀世珍寶。
阿萊西奧由十方城養育,肩負着重建與複興無與倫比的使命,
他應在人群中,但不該……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在人群裡。
淩逸沉下臉,一顆心再次墜進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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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情況不明,不好再自找麻煩尋找水源清洗,大家狼狽得不分你我,頂着一身裹滿幹巴淤泥的衣服滾進帳篷裡。
帳篷裡的燈接連滅掉,營地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旁邊窸窸窣窣的小聲叽歪。
艾維斯仗着一隻傷腳,衣來張手飯來張口,水都不肯自己喝了,說吞咽動作牽動全身的肌肉,喝水會疼,非要沈星一哄着,更可怕的是沈星一竟然頂着黑框眼鏡後面一雙紅痕未消的兔子眼睛縱容他。
看得牙疼,相柳側着臉已經坐了很久,脖子都擰得酸了,終于等回來了帶着三位臨時指揮巡邏歸來的禹成澤。
相柳仰着頭,金紅色的火焰将他的輪廓映得柔和無比,側臉似乎有着柔軟的絨毛。
看到他回來,被摧殘得生無可戀的眼睛突然亮起來,睜得很圓。
什麼話都沒說,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左邊是膩膩歪歪的傷員和家屬,右邊姜家姐妹不知道在頭碰頭鼓搗什麼,而唯一有可能感同身受的王超已經迷瞪着睡着了,相柳形單影隻,被火光映出一道單薄的孤獨影子,确實顯得更可憐了。
禹成澤摸了摸他柔軟的側臉,果然手感很好,不過并不毛茸茸。
“今天晚上我也要守夜,”
對着這麼一雙期待的眼睛,他話說出來也有點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