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媽媽跟她吵架,讓她别自視甚高,對鄉親們客氣點。她頂嘴了兩三句,被妹妹拉走。
在外頭呆到黃昏,妹妹勸她回家。她說今晚吃灌湯羊肉餃。
趕着羊群走到半路,隔着好幾個草坡遠遠地看到自家藍房子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跑近了才發現,村委會全體出動,媽媽癱在中間。
“你哥哥排雷時,為了保護别人,犧牲了。”
那一刻,她整個人是麻木的。一滴眼淚都沒有。點點頭,知道了。
之後幾個月裡,她把妹妹留在家裡照顧媽媽,自己孤身長途跋涉處理哥哥的身後事,把哥哥埋在爸爸身邊。
葬禮結束,送走所有來賓,她借用老鄉的廚房煮了魚面。
“奶奶,爸爸,哥哥,我們今晚吃面。這裡沒有黃魚。但三道黑也很不錯。肉質很嫩,放了紫蘇,香氣馥郁,快嘗嘗。”
直到發動機轟鳴,黃土戈壁緩緩倒退的那一刻,她才在空蕩蕩的客車裡放聲大哭。
司機是本鎮人,也不停地擦眼睛,彼此都沒有詢問打擾。
回到家,媽媽正站在自家門前草坡上張望。遠遠的看到她,一路小跑,看起來身體好了許多。還親自下廚擀面,炸熏魚。
現買的冷水魚斬塊腌一腌,用菜油炸的金黃酥脆。醬汁醬油葡萄酒醋冰糖香料熬的,很濃稠。
面湯裡放了椒蒿,野韭菜。熏魚連汁舀起澆上去,濃油赤醬,香得跳腳。嘗一口,豐厚紮實,滋味鹹甜,鮮美無比。
記憶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媽媽做的熏魚面。
因為第二年春天,二十三歲生日前夕,她接受了相親。媒人要帶男方過來。媽媽決定親自撈魚,指揮她和妹妹去集市上買小排,順便繞路到裁縫鋪拿做好的三條格紋布拉吉。
可等她們回到家。
“你媽媽借了馬去撈魚,誰知湖裡有小孩一浮一沉在喊救命。她就跳下去了……”
在失去了奶奶,爸爸,哥哥後,她又失去了媽媽。
她被巨大的恐慌填滿。她不想再失去妹妹。也不想讓妹妹失去姐姐,重新變成孤兒。
“含之,我們回上海。”
含之剛念初中,非常單純的小姑娘,并不是很懂生死。含淚點點頭安慰她:“我聽姐姐的。”
媽媽見義勇為犧牲,鎮裡、村裡和她一起把骨灰送回喀什。安葬在哥哥旁邊。那天,喀什下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場雪。
回到伊犁,她提出辭職。組織沒同意,再三詢問有沒有什麼困難和要求。是想要其他崗位,還是想要妹妹入讀更好的學校,都可以商量。
她婉拒了,希望能開返城證明回上海。
消息傳開後,有的指責她心比天高嫌貧愛富忘本。有的勸她三思,你家裡在上海沒直系親戚了,不一定找得到接收人。而且回去後工作也不好落實。
但她完全不在意這些,每天帶着自己的畫的服裝設計手稿去問。最後相關負責人在村委會的說情下,終于松口,隻要找得到接收人就給辦。
她從媽媽的遺物裡發現,原來她在上海有個親姑媽,家裡套間200平。肯定能接收她倆。
結果,寫挂号信沒人回。輾轉打聽到單位電話,打過去後,對方說自己壓根沒有侄女。
妹妹安慰她,“要不你就工作調動過去算了。我沒上海戶籍沒關系,留在老家也挺好。”
家裡就剩下姐妹倆個了,怎麼能分開?她拒絕了。
翻遍遺物,跟爸媽以前同事領導多方打聽後,終于挖出重要線索:她媽在上海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面粉廠上班。
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是親弟弟。這就是她親舅舅了。可電話打到面粉廠後,對方詫異極了:“你舅舅周崇年三年前就去世了,你不知道嗎?”
她心一沉,趕緊追問:“啊?那我有表哥表姐嗎?”
“沒有。隻有表弟表妹。兩個大的跟着你舅媽在和平飯店上班,一個小的在念初中。她家負擔挺重的,住的地方也小。你們要是有能力就多幫幫她吧,畢竟是親戚。”
通完電話,她沉默了好幾天。不知道該怎麼辦。
隔了半個月,某個溫暖的午後,奶油色陽光斜照在木地闆上,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你好,邵雪枝在你們這裡上班嗎?我是她舅媽付絹。”
舅媽是個很直的人,坦言過來可以,要分擔開支行用。工作麼,和平飯店在招服務員。
她同意了。立刻給舅媽打了一筆錢,用以調整家裡的布局。
舅媽收到錢,打來電話反複叮囑:“這年頭人販子猖獗,出門在外要學會虛張聲勢。萬一有人問你哪來的,去哪兒,你别說,就說你爸軍隊退役後開火車,是這趟火車的司機,帶你出來體驗生活。”
辦好手續返城手續後,她帶着妹妹回到喀什,給奶奶,爸媽,哥哥磕了頭。
家裡帶不走又放不住的東西都送給了鄰居。
村委會派人送她們到火車站,淳樸哈薩克族大叔讓她們路上要小心,晚上要警醒,别搭理陌生人,别吃陌生人的水和食物,遇到可憐的求助的沒錢吃飯的,叫他們自己打110。
汽笛長鳴,窗外蒙蒙風雪漸漸淹沒山林,畜群,河流,直到天地一片蒼茫。
冬山如睡,她在喧鬧的窗邊,寫下散亂簡短沒有意義的句子,以此道别家山,問候将來。
曆經數個日夜流逝,火車一路哐當,跋涉千萬裡奔向新的天地,人們臉上被鍋爐的熱汽熏得格外喜氣。可她和故園,從此音塵各悄然。
眼前的上海,人聲鼎沸。但……
遲疑間,含之扯了扯她衣袖,怯生生的問:“姐姐,你看,那是不是舅媽?”
順眼看過去,出站口有個時髦的寸頭阿姨,冒雪舉着香煙殼,上面用記号筆寫着接邵雪枝邵含之。
“你們到啦?家裡在炖雞湯呢,我們先回去再說,不然凍感冒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叫人,她倆就被舅媽一手一個拉着坐上了電車。
寒暄一番後,她倚着落雪的車窗聽了一路叮叮當當,各色閑言碎語,車裡車外熱鬧又蓬勃。含之講,這地方人氣特别旺,煙火氣特别足。
“筒子樓煙火氣更足,人氣更旺,一層樓住十七八戶,一天到晚哇啦哇吵得人腦殼痛。你倆要是喜歡安靜,住裡頭八成要吃苦頭。”
下了車,頂着小雪拐過幾棵大梧桐樹匆匆走進筒子樓天井後,油煙味伴随着乒鈴乓啷的炒菜聲、碗筷桌椅聲、說話聲瞬間呼嘯而來。
大表妹周萦之,表弟周以南,小表妹周宛之聽到動靜,分頭從筒子樓迷宮一樣的過道裡,風風火火地跑下來,大喊:“媽,土豆色拉、面拖蟹、醬油荷包蛋、紅燒素雞都燒好了,醬爆豬肝我們燒不來。”
舅媽聲線陡然撥高,尖銳的像指甲撓牆:“侬講啥?教了多少遍了!還燒勿來?”
此時,筒子樓不少人循聲探頭,“哦喲,你外甥女這麼大啦?多少歲數?工作落實了沒?漂亮蠻漂亮,可惜人不響額,不叫人。”
雪枝聽得懂話音,淡淡一笑,隻同表妹表弟們打招呼。
話題很快轉變為其他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瑣碎事,夾着刮辣松脆的朝天罵。
到家後,舅媽拿出焦糖色小甜水石庫門黃酒給她倆接風洗塵。吃飯碰杯期間,不少鄰居來串門,講話一個比一個嘎嘣脆跌宕咋勁,猶如五百隻麻雀開會。
果然好吵。和小時候爸爸彈琴、媽媽清唱《茉莉花》的吳侬軟語完全不一樣。
不過舅媽收拾碗筷、整理她帶來的羊肉、葡萄幹時都講清爽了,這裡房租便宜,買菜方便,走路半個鐘頭能到上班地方。今晚睡一覺,這兩天辦好各種手續就可以去報到。
舅媽和倆表妹擠大隔間,她和妹妹擠小隔間,表弟睡在陽台上,小赤佬抗凍。
她倆根本不睡不着,可又疑心一開口能吵醒好幾戶,硬是憋着一肚子話熬到下半夜。本擔心睡過頭起不來,誰知天蒙蒙亮,整棟樓開始鬧騰。
“侬去老虎竈伐?幫阿拉帶一壺。”
“早點勿用賣,昨夜虎皮蛋還有,燒蔥油拌面配配吃,香得來。”
“買菜?一道去。”
“死相,吃飯時倒馬桶,惡心不惡心。”
至此,她原本安靜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無比喧嚷鬧騰,生機勃勃。當然,各種意外也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