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大明宮,玉藻遊池。
玉藻遊池以玉池為名,小池清澈以石為底,澄清而微寒,一簇簇秋翠錦鯉浮遊期間,皆若空遊無所依,舒然自在。水面清圓似明鏡,魚兒搖錦擺尾,粼粼金光一閃而過,平添幾分俏皮。
近來坊間傳聞懷王極愛琵琶,薛昙奴金銀台前一曲綠腰聞名遐迩,遂自請為懷王獻奏,熟料意外得懷王青眼。自那之後懷王時常邀他殿中演奏,薛昙奴抱着一柄曲項螺钿琵琶,跪坐池前,修長手指上下一撥,如珠落盤。
可今日,縱然薛昙奴這首琵琶情意動人,懷王卻仍是一副無心絲竹之态,兀自垂目把玩折扇。
薛昙奴悄然擡眼,情意綿綿:“貴人金安,奴蒲柳之姿,願灑掃應對,永伴貴人左右。”
不等懷王出聲,廊下匆匆行來個宮裝侍女,打破了這片靜寂。她左右踟蹰,見懷王面色淡漠,似是醉心其中,她還是說:“六郎君遞了拜帖,已等在庭前良久,”宮裝侍女停了片刻,卻沒有等到回答。她皺眉看了眼垂首撥弦的樂伎薛昙奴:“......阖宮上下都知您不願見六郎君,何大監已自去回絕了。”
懷王握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頓:“阿頌,去取羊侍的《琵琶賦》來。”阿頌皺眉憤憤離去,眼瞧那粉衣消失在回廊間。懷王這才起身,側目看了一眼薛昙奴:“奏綠腰。”
懷王折身行向回廊,一直快步走到前庭方止,她藏身在那一樹極繁茂的葡萄藤後,日光璀璨,晃得人眼暈,懷王目光不自覺落在傅令梧眼下那道猙獰的撻痕上,稍傾她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聽庭前對話。
她來得晚了些,模模糊糊聽到何大監含混其詞說殿下不在玉藻遊池,這段謊言太虛假,廊下琵琶之聲悠揚宛轉,倘若懷王不在,誰敢在皇子庭中待客?
欲蓋彌彰。
一陣沉默,她聽到衣袂摩擦之聲,聽到熟稔至極的聲音,不複往日,有種莫名沉靜:“千秋令節,臣稽首恭賀殿下,千萬歲壽。”
七夕令節,是她的生辰。
那是上一世,傅令梧随軍返回河西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
幼棠恍惚了片刻,方從夢中醒來,她不知道怎麼會夢到那一天的事。
适才的夢太真實了,就像是昨日一般。她撩開錦帳,和煦的日光透進來,錦帳外一樹寒梅盛放,梅香浮動,肩輿停在三思殿,何大監負手正與阿頌嘀嘀咕咕。
——“何大監,殿下今晨可還好?我這裡有件事回禀殿下,金吾衛有事回禀殿下呢。”
“莫要出聲,熬了一夜,殿下終于小憩片刻,莫要吵醒了他!這幾個月來殿下總是夜不能寐,能睡這麼一會子不容易。”
幼棠合上眼睛。
猶記得當時回到玉京城,她抑着滿心憤怒,第一件事就是質問傅令梧。
那時她年少偏執,不能理解好友會有“心儀之人”,更不能接受他“心儀之人”竟是一個男子。
再加之這位“心儀之人”薛昙奴頭一面見她,竟敢自薦枕席......這不免使她聯想到崔内侍之流。
上一世傅令梧返河西郡,一度音信全無,當然也有她刻意忽視的緣故......後來翻年某個尋常春日,何大監激動異常捧着一封河西來信,呈遞給她看。
自她與傅令梧割席之後,何大監一廂情願調停他們的關系,成日裡奔波兩處,那日她依舊以為是何大監兩廂調停的結果,仍不肯看信。
卻聽何大監說傅令梧離京前曾許諾此事,這信一定事關錦城公主的下落,請她展閱信箋……
幼棠揉了揉眉心,不再想從前的事,敲了敲輿壁:“何翁,孤睡了多久了?”
何大監停下話頭,快步行來,“半個時辰,有件事向您禀告,”幼棠略略一點頭,何大監含笑繼續道:“聽聞河西節度使傅大人即抵玉京,六郎君随傅侯爺去京郊大營都督北衙六軍,事發突然,六郎君前來拜别拜。殿下正在賢妃娘娘那裡,特托阿頌向您告辭!”
河西節度使傅大人,幼棠默然片刻,上一世最終朝中給傅令梧封的就是河西節度使兼朔方、隴右兼統四鎮,權掌二十萬朔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