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亮,樹蔭裡流瀉的光從庫裡南漆黑的車身上掃過,街角一面棕紅白格子牆上挂着巨大的屏幕,播放着甯夢代言的洗發水廣告。
隔着車窗,溫爾正好對上甯夢露齒一笑,前幾天剛在劇組拍對手戲的人。
宋豫璋餘光一瞥,唇角揚了揚,“怎麼沒把你挂上去?”
“?”溫爾起初不确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他說:“你發質要更好一點。”
溫爾困惑地眨眼,沒聽錯吧,宋豫璋這是在調侃她?
但凡這話換謝明儀說,她都不會感到驚詫。
見她一臉見鬼的表情盯着自己,宋豫璋輕微蹙眉,抿唇平視前方,冷清的俊臉沒什麼情緒,彷佛剛才那句失敗的玩笑不是出自他口。
“哈哈,”溫爾直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宋豫璋學會講笑話了。她眉毛彎彎,眼中簇起笑意,“你是不是在和我說笑?”
耳邊被清甜的笑聲環繞,宋豫璋眉心一展,輕輕松了口氣。
嗯,笑了就不算失敗。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溫爾如念書先生般,又撩起一縷長發到胸前,手指捋着把玩,纏繞着食指,莞爾柔聲,“這是媽媽送給我的寶藏。”
有些幼稚,又莫名的可愛。
宋豫璋眼底染着些許笑意,“也對。”
駛出繁華的街心,道路兩旁是一排排樹形挺拔的國槐,枝葉茂密。
高矮不一的樓房錯亂排布,這麼多年來也沒個規劃,再過去便是一排建築工地,機器不分白天黑夜地叫嚣。
再往前的十字路口,右轉就能進入老城區,路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溫爾一路看向窗外。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她正要收回視線時,視野中闖入一抹熟悉的背影。
那女人又瘦又小,脖子上頂着一粒黑白色的葵花籽腦袋,襯衫套身上,竟有着時下女生中流行的直角肩,實則是女人瘦骨嶙峋,走起路來兩條腿不利索,一走一頓跟掉了幀的老電影一樣磕巴。
一位跛腳的中年婦女。
還是會為舊事難過。溫爾望着。
心上的片刻明媚盡數被暗影遮去,一縷解不開的痛苦糾纏而上,她情緒不可避免地變差了。
是杜雅芳。
悲哀的是記憶與杜雅芳息息相關。
錯的是,一直不肯跟過去和解的自己。
“可以停一下嗎?”溫爾嗓音低了幾分,如水的褐色瞳眸,說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宋豫璋将車停在路邊,順着她視線看去。
杜雅芳拎着兩隻大大的購物袋,裡面裝滿了菜。
她剛停下,抹了把汗,站在一輛載滿綠皮西瓜的小貨車旁,為了幾塊錢和商販讨價還價。
挑來揀去,她買一個保熟包甜的麒麟西瓜。
溫爾想起了二十年前。
她剛上小學,放學後在校門口門衛室旁等着媽媽來接她,一同等待的同學們總是會很羨慕她。
那時杜雅芳還是位纖細漂亮的體面女人,夫妻恩愛,女兒聰穎可愛,最重要的是,她修長的腿還是好的。
來接她的杜雅芳。
朝她走來的杜雅芳。
女人一隻手牽着她,另一隻手拎着晚上要吃的菜,天熱的時候也會捎上半個瓜。
晚飯後,小書珍會憂傷地摸着肚子說……媽媽媽媽完蛋了,我把西瓜籽吃進肚子裡了,要長大西瓜啦。
溫爾霧霭潺潺的雙眼,凝視着被歲月模糊影像的杜雅芳。
想看一看媽媽呢。
深呼吸幾口氣,溫爾掃去眼中的情緒,如同幼年時,目光依然期待,筆直地望向人群裡的杜雅芳。
她是背對着自己的。
沒關系呀。
溫爾推開車門,堅定地朝媽媽小跑過去。
杜雅芳沒有發現她。
溫爾靠近時放慢腳步,輕輕地,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身後,從她手裡偷走裝得滿滿的購物袋。
手被觸碰,杜雅芳吓得臉色驟變,警惕地側身閃躲,回頭一看,不可置信地看見了溫爾。
旋即,杜雅芳露出一個笑臉。
“珍珍?你怎麼在這裡。”她語氣中難掩激動。
“媽媽。”溫爾笑意真切,溫柔和煦。
杜雅芳若有所思地朝溫爾身後看去,遠遠地瞧見人群之外的年輕男人。
溫爾要去接購物袋,杜雅芳不肯松手,“不要你拎,不要你拎,快松手。”
溫爾不松,“我拎一個。”
說完,她從賣西瓜的大叔手裡接過西瓜,肩膀一沉。
這瓜又大又圓,至少十斤。
杜雅芳難為情,手裡隻剩一個裝着堅果和餅幹、糖果、蔬菜的袋子,看起來很大,實則不重。
她想拎西瓜袋,幾次伸手都被溫爾躲過,“太重了珍珍,媽跟你換着,你拎這個。”
聽旁邊來買菜的人說剛撈上來的魚蝦來了。
杜雅芳又朝裡面走去。
逢年過節,菜市場裡人比往常要多,宋豫璋側身避開擁擠的人群。
九月的尾巴氣溫依舊燥熱,水泥地面灑了水,浠瀝瀝的,老舊的攤位經年累月下來有着專屬的氣息,海鮮魚蝦和生鮮肉類的腥味攪和在一起,腐爛的菜葉,發酵的酸味。
總歸不是什麼好聞的。
嘈雜的地方口音,偶爾幾句正常的普通話,摩肩接踵,擠來擠去。
宋豫璋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長腿一邁,闊步朝前走去。
溫爾臉被口罩遮得隻剩一雙眼,在等杜雅芳挑蝦,倏地手中一空,回頭見是他,訝異道:“不是讓你在車裡等嗎?”
畢竟像宋豫璋這種家族豪闊的大少爺,這輩子都沒進過菜市場吧。
人多又吵,氣味雜亂不通風。
而她接觸下來多少了解一點他的生活習慣,喜淨是難免的,早晚都會洗澡,時常洗手,不管什麼時候他手指都幹淨清爽的。
宋豫璋視線越過溫爾,跟買完蝦的杜雅芳颔首,禮貌問好,“杜阿姨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宋豫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