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轉過半張臉,眼神冷靜地望向坐在棋盤邊的老者。
這其實是一種很隐晦的态度,強勢的,不容冒犯。
宋老一身淺灰長衫坐在燈下,手裡拈着棋子,目光如炬。
他語氣沒什麼波動,“剛才你說,這次是先去的法國,你有去見顧家丫頭嗎?”
宋豫璋音色冷而沉着,聽不出情緒波瀾,“沒有。”
宋老道:“那你回國,是先去平宿了?”
宋豫璋沒做隐瞞,也無遲疑,“是。”
宋老抿了口茶水,目光在宋豫璋半張臉上打量,最後隻說了句,“你比他們都要守規矩。我對你也一直很寬容,有些話不要讓我這個老人家說第二次。”
沉默間,宋豫璋點了點下巴,“好。”
似是認同。
宋老眸光陡然間變得格外銳利,不怒自威,“你不會讓爺爺失望的。”
聞言,宋豫璋唇角揚了揚,意味深長地笑了下,“當然了。爺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那就好,你走吧。”宋老朝他擺手。
從書房裡出來,宋豫璋打開手機,看見溫爾在兩個小時之前給他發的消息。
離開老宅,他在車裡跟溫爾打了電話,溫爾那邊占線許久。
宋豫璋看了眼前排的李昱,“事辦的怎麼樣了?”
他沒說什麼事,李昱卻一絲不苟地道,“鴻禧70%的股權在斯汪林手裡,已經通知他了。”
宋豫璋嗯了聲,又打了一次電話,還是被占線。
他再問李昱,“另一件事呢?”
李昱手指在平闆上極快地滑動,舉起平闆給後排的宋豫璋看數據,“還在掌握之中,不會出差錯。”
目前已經通過紀淩的渠道給劉霂生放款了,瞿樓江17号地這塊肥肉等着劉霂生來吃了。
宋豫璋看了眼窗外。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映在眼底就容不得其他。他腦中無端浮現出溫爾的臉龐。
失笑了聲,宋豫璋眸光晦暗,隻淡淡地說道,“随時準備好做切割。”
這一句,吓得李昱心跳慢了一拍,他眼中閃過不解的詫異,嘴巴機械地答複:“好,我知道了。”
他隻是個打工人,聽宋先生的就行。再者,就算宋先生離開了宋家,也隻是換個身份罷了。
*
挂了謝明儀的電話,溫爾看見屏幕顯示的3個未接來電來自于同一人。
她剛要回撥過去,鈴聲恰好響起。
“喂?”她沒多想便接了。
宋豫璋道:“回了一趟老宅,剛出來。”
溫爾:“現在呢?”
宋豫璋:“準備回去了。”
溫爾看了眼時間,不早了,她便開門見山道:“你有東西落在我這裡了。”
宋豫璋手指不輕不重地敲打着西褲,眼神落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霓虹,他知道溫爾指的是什麼。
他并不想模糊地回應某些具體的事情。
“你想問的是那幾張照片和密碼?”他一如既往地坦誠。
溫爾躺會床上,蓋上被子:“嗯。”
宋豫璋:“給你準備的。”
溫爾皺眉,“不用的。”
宋豫璋:“我知道,聽我說完。”
溫爾安靜,心中想着,不管宋豫璋說什麼她都不會收的。不立即反駁他,隻是因為她不喜歡用截住話頭的方式強行讓對方閉嘴。
“這兩套房都在宣南,不值錢的,也不是買給你住的,”宋豫璋說着,語氣平和,嗓音悅耳。
“你卡裡的錢随你支配,想要什麼,自己可以買。”他說。
“為什麼要将房間的密碼告訴我?”溫爾不解。
宋豫璋原本是想派人直接給杜雅芳搬家的,但怕溫爾知道後覺得冒犯,所以才将決定權交還給她。
“杜阿姨應該沒和你說,她現在住的地方正在拆遷,上周就開始趕人了。”
溫爾心一沉。
她是有跟母親聯系的,但母親不曾提過這件事。
母女倆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你瞞我瞞地過日子。
“這兩處房子是一個小區,在同一層,一處是給杜阿姨的,另一處給居安的,到時候他們還是鄰居,互相有個照應。”
溫爾沉默了片刻,握着手機望向天花闆。
她不在宣南幫不上什麼忙,又沒有别的朋友,母親腿腳不便帶着生病的妹妹……
要是讓母親去找房,面對外面比老房貴上一兩倍的房租,母親多半是心痛且難以抉擇的,又要帶着書音去流落街頭嗎?
母親的隐瞞不告知,是怕她擔心,怕她繼續花錢,怕她為難。
可是如此,溫爾也并不會覺得輕松快活。
“珍珍?”宋豫璋很輕地喚道,眉心輕皺,他很擔心溫爾會陷入對自己的責難而情緒失落。
他低聲哄着她,“錢可以解決普通人90%的煩惱,珍珍已經很有錢了,就不要再有煩惱了。”
溫爾失落的情緒被他帶動,忍不住一笑。
是啊,準确點說。
窮人的苦難99%都來自于不夠富裕。
而她卡上那一筆天文數字,是來自于宋豫璋的私人贈予。
一念之間,雲泥之别。
這種被數字帶來的沖擊感讓溫爾覺得不真實。
前段時間看卡上的餘額,她是頭暈目眩的,但在這些情緒退卻後,賬戶上的十八億更像是有着一長串零的冰冷數字,心理上再沒了對錢的期待感。
很神奇的一種感受,有些嘲諷。
溫爾嘲笑自己的無知,緩緩說道:“你可能很難想象,我這輩子聽過最大的數字是158萬。”
回想起那段灰暗疲憊的歲月,溫爾至今都會覺得渾身發冷,打不完的工,醫院不停地下病危通知,手機欠費,媽媽車禍住院……接二連三的打擊。
她那個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
做人太累,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宋豫璋:“人工心髒。”
淡聲溫和的聲音通過手機傳至耳朵裡,溫爾從回憶裡抽身,嗯了聲。
“那時候我才十八歲,感覺。”
“天都塌了。”
“158萬還隻是機器的費用,媽媽沒有社保,書音更沒。”
“沒有錢。再加上書音血型特殊,我們一直等不到供體。”
宋豫璋眼中一片溫柔的憐惜神色。
158萬對于十八歲的他而言,意味着什麼。
在溫爾的言語之中,他在思考。
不管是十八歲的他,還是二十七歲的他,158萬都隻是一個小數字罷了,卻是陳書珍的命運。
十八歲的他年少自傲,遞出了情書,沒從陳書珍這裡得到回應,毅然決然地同意了出國。
如果他沒出國,就算陳書珍拒絕了他,他也不會太生氣,還是會和過去一樣暗中幫她。
她會高考,會去上大學,去做什麼都好。
愛是,常常覺得虧欠,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給的不夠多。
溫爾第一次,同他絮絮叨叨說了些久遠前的事,打不完的工,喝不完的酒,很糟糕的過去,說到後面她眼中閃着淚光,卻捂嘴笑了起來。
“還好,活到了這個年紀,上天應該也是眷顧我的對吧?”她聲音輕,如月破霧,輕輕地撥開濃重的悲傷。
“謝謝你啊,宋豫璋。”她似乎總是在對他道謝。
宋豫璋沉默些許,看了眼腕表上的指針,聲音低沉:“想見面嗎?”
溫爾搖頭:“不用。”
她現在情緒還可以,畢竟十八億傍身,解決了窮人99%的問題。
讓她可以睡個好覺,夢裡不再有打不完的工,做不完的活,刁鑽猥瑣的客戶……可以給媽媽一個安全的家,書音健康的身體。
宋豫璋道,“下次見面,慶祝你。”
“慶祝什麼?”溫爾笑。
遇見宋豫璋,她收獲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宋豫璋聲音溫柔,猶似海風缱绻,“慶祝你,與更美好的将來。”
溫爾從他聲音裡聽見了無限遐想,那一定是在一個海灘邊,有落日,銀白的砂礫,蔚藍的海浪,吹來浪漫柔和的風,還有遠在未來的煙火,絢爛多彩。
他們聊了很多,聊過去,未來,還有少時的理想。
溫爾模糊了高中的自己,隻說是個平平無奇,成績一般的小孩,考不上高大學的差生罷了。
宋豫璋也模糊了那時的自己,說自己不合群,上課睡大覺,獨來獨往沒什麼人緣。
誰都沒有信彼此的話,又恰好沒有點破,仿佛隻有這樣的過去才配得上如今的現狀。
隻是聽聽故事,差生和孤僻少年互換了心情。
直到夜深。
“謝謝你,宋豫璋。”溫爾終于有了困意,打了個哈欠,聲音軟軟的,像一隻困極了的貓。
“我給你付月租吧,宣南的房子。”溫爾到底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沒必要,”宋豫璋淡聲拒絕,“至于給阿姨搬家的事我會安排人去處理。”
溫爾:“我按照一個月1500的月租付給你,兩間房2500,搬家費算你的,你吃虧一點咯。”
她甚至還在跟自己還價?宋豫璋失笑,“珍珍,這種事是不需要分得清楚明白的。”
溫爾也笑,聲音溫柔:“為什麼呢?”
宋豫璋無奈歎氣,“你忘了,是你讓我追你的。”
“……”溫爾倏地想起那晚和宋豫璋說過的話,一手抓過枕頭蓋住臉,耳尖燙得發紅。
“啊這……你當真啊?”
宋豫璋音色冷沉而堅定,“是的,我是認真的。”
這下溫爾說不出什麼了,藏在被子裡的小心髒在淩晨的夜裡撲通撲通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