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暖,青石階的夾縫裡迫不及待地鑽出幾抹亮綠色來。
沈昀近日悶在書房中溫習功課,程文、闱墨來回換着看,剛開始的幾天尚且還興緻高昂,今日卻是有些乏了,可愛的白紙墨字變得張牙舞爪起來,活像長了一排利牙,跟個妖精似的要抓人填腹。
沈昀搖搖頭,定睛去看。
墨字在晃。
沈昀大驚失色,蹭地一下站起來,有些驚恐地自言自語起來:
“小生年方十二,怎可近視?”
他前世帶着一副金絲眼鏡,天天裝斯文敗類,如今卻是沒了這個機會,眼睛有一丁點的毛病都跟迎戰三十萬大軍似的,緊張地不行。
沈昀連忙遣人搬了一把搖椅出去,瞄了眼太陽,吩咐着小厮追着光将搖椅左擺擺、右挪挪。
在款冬帶着一絲絲無語的眼神下,沈昀終于将神器搖椅歸位,施施然躺了下來。
先是閉目養神,再做眼保健操、一雙眼又開始在院子裡轉,雨露均沾地落在一切綠色的東西上,完了又開始遠眺,看雲、看山、看水,等眼睛舒服了,骨頭也懶了下來,跟個貓似的攤着不動。
一隻大橘矜持地邁着貓步,輕輕一躍,盤尾窩在了沈昀腳邊。
容周領着沈灼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從小就跟在沈昀旁邊,他也算知道沈昀一二習性,做什麼事情一旦入了神,就跟道士入了道一樣,迷了心竅似的也不覺累。
就好比這看書,一看就是半天,等盡了興,回了魂,又慌慌張張地開始補救眼睛。
容周不想擾了他,又為難地看了一眼沈灼,求救似地将目光投向款冬。
款冬:“……”
她沒好氣地扔了手中團扇,暗罵一聲呆子,哪裡容得他自作主張,世子既然說了要見人,照做便是。
她招手将沈灼喚了過來,俯身輕聲道:“世子,小公子來了。”
大橘跟沈昀同時睜眼,歪頭看去,眼裡哪有半絲迷蒙,分明清醒地很。
沈昀朝款冬身後躲着的人看去,還是有些瘦,他喚貓似的叫人過來,語氣故作嚴肅:
“知道為什麼叫你過來嗎?”
沈灼這小孩平時膽小怕生,但一遇到大事仿佛向天憑空借了三分膽氣,他從款冬身後站出來,挺了挺胸,眼神不敢看沈昀,聲音反而清淩淩的:
“知道,我昨天擾了世子讀書。”
沈昀悶笑,他第二天就發現這小子偷學了,隻是沒個章法,他讀的可不是什麼開蒙書,拗口又艱澀,光用耳朵聽又能聽出個什麼來?
但他也放任着,隻是昨天這小孩不知道做什麼,平地摔了個跟頭,哎呦哎呦地将滿屋子的人驚了過來。
沈昀将大橘撈過來順毛,沉甸甸的,夥食不錯,懶得吓可憐小孩,他正兒八經地跟他講歪道理:
“擾不擾的我倒是不在意。讀書是好事,書讀多了走在路上就能撿到金子,這就是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我讀的書一字千金,你知道為什麼你聽了這麼久,還沒撿到金子嗎?”
小孩搖頭,疑惑地看着他。
沈昀滿意了,繼續胡說八道。
“那是因為文曲星喜歡你,但他沒跟财神爺說,兩位神仙相交莫逆,他知道财神爺不喜歡不乖乖吃飯的小孩,不願意讓好朋友煩心。”沈昀指了指大橘脖子裡的金玲铛,言之鑿鑿地下了定論,“你看大橘就讨财神爺的喜歡,你太瘦了,渾身上下沒二兩肉,得多吃飯才行,不能挑食。”
小孩點點頭,皺着眉将沈昀每天早上的送來的牛乳納入食譜裡。
“那我還能來這聽書嗎?”
“你能聽懂嗎?”
“不能。”
“那你還來?”
沈灼很苦惱,悶聲道:“可是你不讓我出去,我聽不了先生的課。娘說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能停。”
“外面有妖怪要吃你。”沈昀讪讪收回捏小孩的手。
他早就把沈灼的事打聽好了,那可真是一筆爛賬。
沈灼他娘是沈家三房的姑娘,也就是沈登白的庶姐。
本來是跟族内的一個遠方親戚訂的婚,對方也算青年才俊,小兩口去寺廟祈福,結果遇上走水,大火将客房燒成了灰,青年将人救了出來,自己卻被火燒傷太嚴重,不治身亡。
青年有個兄長,高中進士,娶的是大房族長的女兒,是沈家裡面資源傾斜培養的中流砥柱。
兄弟二人父母早逝,相依為命,遇到這種事情如何肯依?
更何況兩兄弟沒有被沈家幫扶之前住在蒙昧偏僻之所,向來認為未婚亡者會因“無嗣”淪為孤魂野鬼,無法入宗祠、享祭祀、又沒有香火,于是那兄長就起了配冥婚的主意。
婚約已定在前,救命之恩在後。三房雖然理虧,但萬萬沒有讓女兒嫁過去守活寡的可能。
兩方鬧來鬧去,撕破了臉皮。
突然姑娘一日嘔吐不停,診出喜脈。三房大驚,算算時間,可能是那青年的種啊!
未婚先孕,為奸生子。再嫁旁人也沒有好人家肯點頭,多是不堪之輩。
既有孩子,多少有些盼頭,兩家雖鬧的厲害,但好歹是同族,如今有了正兒八經的香火,再有親人看顧,嫁過去總不至于太難過。
等孩子長大,恩怨漸消,姑娘再嫁也是條出路。
三房雖然氣惱姑娘不自重,但也琢磨開了。隻是這時兩家早就成了仇,怕青年兄長心中記恨行為過激,決定先緩和一二再将此事相告。
然後……
然後問題就大發了,青年兄長得知此事,原本緩和的關系簡直倒退三百步,一路退到了生死仇敵的地步!
三房不解,一路打聽,終于知道青年原來竟是是個天閹!
這下兩家的臉可謂是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