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啊。”

初夏隻覺得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墜入濃稠的黑暗時，耳畔的雨聲突然變成了生産隊廣播裡沙沙的紅歌。

恍惚間，她聞到煤油燈刺鼻的氣味，睜開眼就看見泛黃牆紙上貼着的《為人民服務》标語，梳着兩條油光水滑大辮子的姑娘正蹲在竈台前捅煤球爐。

“可算等到你了。”姑娘直起腰，藍布衫前襟還沾着洗不淨的油漬，“我這身子從崖底爬上來，就知道該換你當家了。”

“你是？”初夏有些疑惑。

姑娘直起腰，将燒火棍靠牆放好，轉身時發梢掃過牆面上褪色的“抓革命，促生産”标語。

煤油燈昏黃的光暈裡，她眼角那顆朱砂痣随着笑容輕輕顫動，“我就是這副身子的原主。”

“原主？”初夏踉跄着扶住斑駁的土牆，指尖觸到牆皮剝落處粗糙的顆粒感，“你……，什麼意思？”

初夏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來到這裡，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看見她……

恍惚間，有些記憶逐漸模糊……

姑娘走到斑駁的木桌前，煤油燈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牆上的宣傳畫上來回晃動。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繼續說道：“我不甘心就這麼含冤而死，在這世間徘徊不去，直到你突然出現，占據了這副軀殼。

“我能感覺到，你和我不一樣，你有着不一樣的見識和能力。”姑娘微微湊近，目光緊緊盯着初夏的眼睛，“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什麼？”初夏的聲音帶着一絲慌亂，她還沒有完全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姑娘輕輕拍了拍初夏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

話音剛落，姑娘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初夏呆立在原地，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那番話語如同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她的内心。

她的腦袋一陣劇痛，原主的記憶如洶湧的潮水般湧入，和她自己的記憶相互交織、碰撞。

……

衛生所土坯牆上的語錄在白熾燈下泛着慘白的光，“一切為了人民健康”的字迹被時間洇得模糊。

陸續年攥着林初夏褪色的的确良襯衫衣角，粗布纖維在指間磨得發糙。消毒水混着她發間未散的硝煙味。

“病人必須馬上轉公社衛生院！”王赤腳醫生扯下聽診器，鋁制托盤在條桌上撞出刺耳聲響，“□□沖擊震傷了肺，這土法子救不了人！”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清脆的二八大杠鈴聲。

老支書跨着掉漆的自行車沖進雨幕，車把上挂着連夜開好的介紹信，後架綁着從供銷社借來的氧氣瓶。

“走水路！”老支書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軍綠色膠鞋在泥地裡踩出深坑，“公社的機動船已經在渡口等着！”

“唉，這場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老支書歎息一聲，又急忙催促陸續年，“趕緊上路吧，别耽擱了。”

“好嘞！”陸續年點頭答應。

船槳劃破渾濁的河面，陸續年用身體護住擔架上的林初夏，任浪頭打濕補丁摞補丁的褲腿。

暴雨敲打着油布篷，他恍惚聽見趙雪梅被押走時歇斯底裡的咒罵，還有周文軒氣若遊絲的那句“家人”。

船舷外，漂浮的麥稭打着旋兒，那是村民們辛苦半年的收成。

公社衛生院的走廊裡，穿藍布工裝的幹部們擠作一團。

張幹事攥着周文軒用命換來的賬本，牛皮紙封皮還沾着泥漬：“已經聯系革委會，趙雪梅他們的罪行鐵闆釘釘！”

手術室紅燈亮起時，陸續年摸到林初夏口袋裡的彈弓——那是她用生産隊報廢的自行車輻條自制的，此刻金屬部件還殘留着體溫。

三日後的蘿桃村，曬谷場搭起臨時戲台。

老支書戴着洗得發白的草帽，用鐵皮喇叭召集村民：“縣裡派來農業專家指導災後重建！”

台下，外村代表舉着“農業學大寨模範村”的錦旗，紅綢上“向蘿桃村學習”的金字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陸續年抱着還未痊愈的林初夏擠在人群中，她手腕上纏着衛生院發的粗布條，像枚褪色的勳章。

突然，鑼鼓聲響起。

幾個戴着紅袖章的青年推着闆車沖進曬場，車上堆滿嶄新的《赤腳醫生手冊》和農藥噴霧器。領頭的姑娘跳下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閃閃發亮：“公社決定，把蘿桃村列為農技推廣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