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偌大的江府正為着江六郎忙做一團。
太醫早就來診過了,說身上的毒清了,腿骨碎裂難愈,傷口少不了大半年才能恢複。奈何江六一直沒醒,甚至隐隐起了熱病……
烏泱泱的廂房裡,絲袅的安神香也隻添煩悶。
午後出了日頭,申時方過,天邊便一片昏黃。房檐不斷有雨珠滴落,聽在江家人耳朵裡頗有催命的意味。
“祯…”
壓抑着低泣的廂房,傳出輕啞的一聲。
“祯…”
又一聲。
江老夫人一下振足了氣兒,忙握住孫兒的手:“醒了…終于是醒了……”
“是啊…”二夫人應聲抹了把淚,攤靠在自己女兒身上,如蒙大赦。
江六仍阖着眼,曲了曲手指回握了祖母。
“祯祯…”
“别哭了……”
房裡忽而一片死寂,女人們相顧無言,腦子裡是同一個問題:江六郎君口中的人是誰?
江老夫人拍着孫兒安撫了片刻,緩緩起身,拂了拂手,示意衆人先退出去。
廂房外的長廊上,老夫人的大媳二媳左右陪攙着,一衆小輩随着她在廊上漫步。
“郡主可知,那謝家姑娘有沒有什麼閨名?”老夫人慢問道。
惠甯郡主對婆母的意思心知肚明,無奈搖搖頭,“未曾聽人提起,謝家人多喚她六姑娘,不若就是直喚琳琅……”
老夫人停了步子,輕輕歎息:“可問了斐兒的恩人是哪戶人家的?”
“奶奶,是王家的大姑娘。”江寄晚忙接上話茬。
“王家?哪個王家?”
一直沒出聲的大夫人又接着輕嗤了一聲:“還能是哪個啊娘,”她頗有些嫌惡地揮了揮手中的帕子,“就是和晚兒婆母家是姻親的那個做生意的王家。”
江大夫人是先帝親妹嫡公主,對滿身銅臭的商賈是從來看不入眼的。
江二夫人,也就是惠甯郡主,眼下更憂心的還是她兒子口中的“珍珍”,若六郎有心儀的姑娘,那他同謝家六姑娘的婚事早些退了才好,沒得耽誤了人家姑娘。可她是真喜歡琳琅這孩子,有手段有心性,保管能鎮住她家這混小子……
“到底是咱六郎的救命恩人,禮數不能丢,”老夫人拍拍惠甯郡主的掌心,“明兒一早,三媳就受受累,陪你二嫂一同去王家登門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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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斐真正醒來,是次日雞鳴,床邊兒守着的小厮趕忙知會了二夫人。江二老爺其實也在,但江家二房夫婦分房已久,内裡的大小事兒都是二夫人說了算。
惠甯郡主那廂拾掇好,匆匆就往兒子的蒼山居趕去,迎面卻是撞上了正要上朝的夫君,一時間竟有些僵持不下。
說這夫婦二人的這回别扭鬧了足足有半年了,惠甯幾乎沒正瞧過江二老爺一眼。堂堂太子太傅當朝帝師,在夫人面前也是折了半輩子的腰。偏生這回的氣還是自己做了虧心事,他是怎麼也沒有同夫人說話的底氣。
惠甯郡主瞧着他這棵直挺挺站着的老松,簡直氣得發笑。他不說話,她就也懶得搭腔,按着他的胸膛拍了兩下,将擋路的老松移到了路邊兒,又假意嫌棄似的揚揚手絹,頭也不回地離開。
徒留江二老爺攜着夫人的香風去上朝。
早朝時皇帝關心他兒子的情況,問他如何了,他愣了半晌才被親家張老兄提回過意來,卻意識到自己還沒顧得上看看兒子,隻信口說了兒子安好謝陛下關心。
那邊兒惠甯郡主正倚着桌子陪兒子用早膳。江斐恢複的還算不錯,足足吃了有兩碗雞絲粥,才讓惠甯安心了不少,一安下心事兒就都來了,她見着兒子吃的差不多,就移坐到床邊拉扯:“斐兒去北境這幾年,清瘦了不少。”
五年的北境過往在他腦中閃過,江斐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北境比之南雀城,自是清苦了些,但孩兒獲益良多。”
惠甯看着眼前稱得上穩重的兒子有些發愣,撫上江斐的臉,眼中盡是心疼。她這兒子,從前分明是個意氣風發的混小子,在北境該吃了多少苦才能修出如今的脾性…
“我兒受苦了…去歲加冠,身旁也沒有一個骨肉至親做伴…”惠甯說着便有些紅了眼眶,“我同你祖母商量過了,等你養好了傷,在京城為你補辦一個頂頂風光的冠禮…”
“兒子去歲有将士們做伴,并不孤單,”他握住母親的手,稍加安撫,“但兒子聽祖母和母親的安排…隻是冠禮不必盛大,從簡便好。”
惠甯點頭應下,平複了心情,又試探道:“斐兒既已歸來,同琳琅的婚事也該有個結果了。”
“就是不知,斐兒這幾年在北境,可曾遇到什麼喜歡的姑娘?”她又接着道:“比如什麼珍珍或者珠珠?”
這下江斐又愣神了,珍珍…
祯祯?!
他似乎明白了…
“可是我病中說了什麼讓母親誤會的話?”
惠甯沉默片刻,微微點頭:“斐兒在夢中,常常會喚珍珍這個名字。”
江斐垂眸,陷入了近月的回憶。
他被俘後在北運大營受盡折磨,有一日被施了烙刑昏死了過去,本以為他的一生就要如此慘淡了結,沒想再次醒來,卻躺在了溫軟的床榻之上。
袅袅檀香萦繞在他眼前,他幾乎以為是瀕死前美妙的幻象。
直到聽見她喜極的啜泣。
他得她日日照料,高熱不醒時耳邊常常能聽見她的低泣。
他那時的腦袋混沌,意識模糊,隻在心裡想着“祯祯莫哭,我沒事的”。
回憶至此,江斐擡頭看向母親,努力笑得淡然又随意:“母親,那個祯祯,就是雪楹。”
“王雪楹?”
“是。”
“那斐兒你對她…”
“雪楹是知行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江斐出言打斷了母親的話,廂房内落針可聞,惠甯望着兒子的眼裡還帶着些微探問,卻是選擇将此事就此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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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貴雲集的地方,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江二夫人和江三夫人攜禮而來時,王家的正堂的貴婦人們,紛紛起身,好整以待。
惠甯有些詫異,輕輕蹙眉,同弟妹耳語:“這是…早就在等我江家人了?”
江三夫人半遮面同嫂嫂搭話:“平日裡命婦們對山麓這片兒的商賈人家避之不及,若非算着嫂嫂要來道謝,想是如何也不會上門來的。”
滿堂的木椅這會兒都空了出來,隻等着二人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