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會沒作聲,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他十來歲就出來讨生活,沾染上了一身市井習性,往好了說,是識時務,說難聽了說,是沒骨氣。
他不認為自己撐得過去,他很害怕,他不想那樣面目可怖的死去,可……他低下頭,昏沉沉望着腳下揉雜得幾乎分不清彼此的人影,良久都沒能發出聲音。
馮仕謙的掌心布了層厚厚的繭,砂紙一般,不僅不符合他的身份,還讓許芳會感到了有些疼。
終于,許芳會動作很輕地點了下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地:“嗯。”
不巧得是,那位從閑洲請來的專家沒等踏入梧城的地界,就讓大炮轟成了灰,不僅是他,那一列火車上的人都沒能夠幸免于難。
這不在馮仕謙預料之内,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已經遲了。
許芳會聽說時露出了些許迷惘,似乎在反應。
他心思重,怕得多,想得多,顧慮自然也多,比起煙瘾,折磨他的其實更多是心瘾。
“等等吧。”馮仕謙道:“吳管家已經去找人了。”
戒煙是細活,兇險萬分,如果沒有專業的人在旁看顧,成功的幾率便會大打折扣。
橫豎不差這一時半刻。
許芳會卻說:“不等了。”他在馮仕謙的注視下站起來,手擡着在胸口按了一按:“我怕這一等,胸口的這股氣就散了。”
他不是一個特别有勇氣的人,這股心勁兒來得快,去得隻會更快。
馮仕謙靜片刻,應了聲好。
戒煙的日子定在了兩日後,恰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天氣晴朗,明媚的日光透過窗棂斑駁灑在地上。許芳會早早起床,換上了一身自認為比較體面的衣裳,将自己梳理得整整齊齊。
不多時,馮仕謙來了。
他沒有上前,停在了院中。
門邊有棵三人多高的樹,四季常青,此刻正被風吹着發出簌簌的聲響。許芳會似有所感地歪過了頭,就見馮仕謙一襲墨一般濃稠的長衫,盤扣翠綠,松柏似的立在樹下,讓許芳會想起了剛到這宅子裡的那日。
他想站起來,又實在沒有力氣。
算日子,就是今天了。
将進十二月,許芳會已經抱上了手爐,他最近時常覺着冷,他知道,這是因為大煙抽多了。
他吸了下鼻子,撐住藤椅兩側的扶手坐了起來。
馮仕謙這才邁步走了進來。
兩廂無話。
過了片刻,他主動伸手,讓那個一直照顧他的半大男孩兒綁住了他,同時說:“麻煩你了。”
那人愣了一下,當即道:“應該的。”
馮仕謙倒是一直沒有作聲,對這屋裡的一切都始終保持着旁觀的态度,直到那人安置好許芳會退到院外,他方開口,對許芳會道:“不會有事。”
許芳會被綁在床頭,神情已然趨向了混沌,精神上卻意外清醒平靜。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扭動手臂,奈何被捆得動彈不得,馮仕謙見狀詢問:“你要什麼?”
許芳會說:“有塊鎖,是二爺的。”
“長命鎖?”
許芳會點頭,馮仕謙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衣襟上停留了須臾,末了,說:“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許芳會搖了搖頭:“我不想怎樣。”
除了煙瘾發作時的怨恨,其餘時候,他對馮銘之其實是很平和的,即便他一聲不響的消失,許芳會也沒對他生出絲毫的怨恨。
他從始至終都很認得清自己的位置,深知馮銘之對他的喜歡不過是新鮮和一時的寄托,許芳會很清楚這點,是以接受得十分平和。
他思量片刻,慢吞吞道:“摘下來,還給他。”
馮仕謙站得不遠,也算不上太近,背着光,五官十分冷清:“他給你了,就是你的。”
許芳會歪頭,輕聲說了什麼,馮仕謙沒聽清,便走近兩步:“什麼?”
“太重了。”許芳會如是說。
那塊玉終究是被取了下來。許芳會低了頭,好讓馮仕謙順暢地将繩子從他脖子上取下。
他近來瘦了許多,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頭顱垂得很是無力,仿佛隻有一根絲線連着,而那根線,也即将要斷開來了。
從他染上鴉片開始,用量一直有被控制着,怎麼都不該是如今這個樣子,可他心思實在太重,一面痛恨自己大煙鬼的面目,一面恐懼,沉淪于大煙帶來的那一時的解脫,卻又沉淪得不徹底,活生生将自己折磨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