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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這個病要盡早去城裡的大醫院看看,最好做個核磁共振,不要耽誤了。”龔翔将兩位彼此攙扶的老人家送到診所門口。轉身,他看了看診所頂上幾年沒有換過的“龔醫生醫館”,歎了口氣。
診所是他從父親手裡接過來的,龔家世代行醫,但在他之前,都是中醫。他大學畢業後在銅河市一所醫院工作,父親前些年病故,最大的心願就是他能回來接手診所。
他起初不願意,一來小縣城有能力也無處施展,二來對這個出生成長的地方,他沒有任何好感。
但畢竟是父親的遺願,他思慮再三,還是回來了。
患者都在輸液,診所裡暫時沒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從白大褂裡摸出一盒煙,正要點燃,見迎面走來兩個陌生人。
他的第一感覺是,他們不是當地人。
季沉蛟出示證件,龔翔握着煙盒的手一頓。
季沉蛟自我介紹之後問:“你是劉意祥的同學吧?十五年前那場火災,我想跟你聊聊。”
劉意祥這三個字像是一根生鏽的針,忽然紮在龔翔的神經裡,激起尖銳的疼痛。
他蓦然想起,自己當初厭惡家鄉到不肯回來的地步,正是因為劉意祥,因為這塊土地加諸在他好兄弟身上的痛苦和絕望。
“進來說吧。”龔翔将季沉蛟和淩獵帶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
“我聽說你曾經極力向别人解釋,劉意祥殺人是因為受到王順一家的虐待?”季沉蛟那一桌子甜點的錢沒有白付,淩獵把打聽到的事都跟他說了。
龔翔苦笑,“是啊,解釋過,但有什麼用呢?錯已經犯了,人也死了,意祥他就是傻,為什麼非得賠上自己?”
龔翔将王順一家吸血、霸占劉意祥父母遺産的事說了一遍,大緻和甜點老闆轉述的差不多,但透露了更多關于劉意祥和他一起念書時的事。
兩人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很聊得來。劉家經商,龔家行醫,在小縣城裡都算經濟寬裕的家庭。龔翔從小就有很明确的目标,要像爺爺和爸爸一樣當醫生,卻不想當中醫,要當外科醫生。
劉意祥原本對将來沒有明确的藍圖,好兄弟可以繼承家業,他呢?他當然也可以,但他不想做生意,更想看書、做研究。
龔翔說:“那好辦,你和我一起當醫生吧!我們都考醫科,去同一所大學,今後彼此照應,當一輩子好兄弟!”
就這樣,劉意祥也有了夢想。
但劉意祥的生活在父母去世那年突然畫上休止符。龔翔先是得知他的舅舅一家從鎮裡趕來,幫忙辦了後事,還把劉意祥接到家中一起生活,本來松了口氣,以為劉意祥這是不幸中的大幸,起碼還有家人照料。
然而劉意祥請假不來上課,也不再和朋友們接觸。龔翔每次去找他,王順、羅群都說他心情不好,将自己關在屋裡。
龔翔隻得去找老師,老師說來請假的是王順,假條上寫劉意祥精神不佳,不願意接觸人。
當時那個情況,所有人都認為劉意祥将自己封閉起來很正常。龔翔潛意識覺得哪裡不對,但他一個小孩,很難往更深處去想。
到了高三,劉意祥也沒有回到學校。龔翔想起兩人的約定,忍不住偷偷來到王家。再次見面,劉意祥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他。
平日無話不談的好兄弟變得沉默寡言,本就白淨的臉更是慘白如紙,反應也慢了許多。龔翔一再逼問,他才說,舅舅一家占了遺産,他一分錢都拿不到,他們還不讓他念書,對他很不好。
龔翔出離憤怒,趕緊找學校解決,老師們去過幾次王家,王順戲做得很足,咬定劉意祥悲傷過度,時常胡言亂語,無法上學,将校方糊弄了過去。
高三畢業,龔翔考上醫科大學,而劉意祥缺席高考。那之後,王家倒是不怎麼管劉意祥了。但在長期的精神折磨、冷暴力之後,劉意祥已經失去動力、憧憬,整日和混混們攪合在一起。
而且因為長得“女氣”,混混們也很不待見劉意祥,時常罵他是“小白臉”。
季沉蛟問:“劉意祥的右手被打骨折的事,你是聽誰說的?”
龔翔說:“我親眼看到的!就在高考之前!他在醫院,王順說是他下樓時精神恍惚摔的,但他抱着我哭,悄悄告訴我,是被王順用棍子打折的!他不會撒謊,起碼那時不會!王順一家都是畜生!”
季沉蛟沉默良久。劉意祥右手骨折,而黃勳同的屍檢報告也提到右手的骨折舊傷。
龔翔說起年少時的無奈,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近這些年他已經很少想到劉意祥,時間的流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自責。那時他以為自己也剛成年,還要依靠家庭,無法為劉意祥做什麼,于是刻意逃避——遠赴外地上大學,把劉意祥留在這個龌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