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妩眨了下眼,仍覺得喉嚨裡疼得厲害,剛要擡起手摸一摸,季泠月就下意識往後縮去,身體簌簌顫抖,像受了驚的小動物一般。
她停下動作,保持着手懸浮在空中的姿勢,驚訝道:“你怕我?”
季泠月搖搖頭:“不是……”
藍妩的聲音仍有沙啞,似乎覺得可笑,哈地笑了一聲:“你怎麼能怕我?你剛才還想殺了我呢!”
“不是,”季泠月隻顧搖頭,含混不清地重複道:“我不是……”
她殺得不是藍妩,她殺得是那個扮成藍妩的怪物,那隻貓妖,她砍掉了它的腦袋,而後把刀插進了自己的心髒。
所以,她才能從夢魇中醒來。
可是,好疼啊……
季泠月閉上眼,悶哼着拿拳頭砸了砸自己的腦袋,忽然抽泣着嗚咽起來:“爹,娘,雲兒,雲兒……”
藍妩怔了下,那點火氣逐漸被擔憂淹沒,她蹙起眉,小心向她靠近:“阿月?”
在這時,她卻聽到蜷縮着的女人,喃喃吐出了一句話:“我怎麼能喜歡一個妖怪……”
藍妩蓦地一僵,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顫動的長睫慢慢沾染了水汽,女人抿緊唇,忽然站了起來,大步朝外走去。
腳步聲将季泠月從朦胧中驚醒,她擡起頭,看到女人離去的背影,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血色瞬間從臉龐上消退,季泠月爬起來,踉跄着朝鲛人追去:“藍妩!”
藍妩踏上窗沿,轉眼便要化作清風,消失個無影無蹤。
季泠月惶然地睜大眼睛,厲聲道:“不準走!”
銀色長發晃蕩了下,卻在最後安靜垂落,乖順地灑在女人身後,藍妩再踏不出一步,手指死死抓住窗棱,紅着眼望向季泠月,惡狠狠道:“你憑什麼這麼做!”
她放開手,幾乎要失去理智:“若你一直是這麼想的,若你從未接受過我是個妖怪,你憑什麼還要捆着我!”
季泠月不顧她抵觸的情緒,上前幾步緊緊抱住她,嗚咽道:“我沒有……”
“你就隻會這麼說!”藍妩按住她的肩膀,要把她推開:“放開我!”
“不要!”季泠月抱得更緊,一張臉滿是淚痕,藍妩這次卻沒法心軟,瞳仁微縮,逐漸有晶瑩的鱗片從側頰浮出,妖氣四溢,看起來猙獰邪肆。
“看看我這樣子,”她掐住季泠月的下巴,逼迫她擡頭:“我就是個可怕的妖怪,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這就是我的身份,這輩子都不會改變,你若無法接受,那就放了我,從此以後,我們一拍兩散,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季泠月怔怔望着她,眼睛裡湧出淚水,簌簌落下。
藍妩硬下心腸,一字一句道:“不然,别怪我魚死網破。”
房間裡一瞬陷入死寂,隻有偶爾的抽泣聲響起,許久,季泠月哽聲道:“可是,藍妩,我好疼啊……”
藍妩眸光微動,緊繃着俏臉,一言不發地望着她。
季泠月摸索着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臉色蒼白,眼睛卻殷紅一片:“我沒有不接受你是妖怪,可是,太疼了,藍妩,我要死掉了……”
藍妩沉默半晌,終于問:“你疼什麼?”
季泠月搖搖頭,哽咽道:“他們不會原諒我了,雲兒、阿伯……他們不會原諒我了……”她又開始掉眼淚,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喜歡上了一個妖怪,他們都會恨我的,本來,本來就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帶回了妖怪,都是我的錯……”
她哭得身體直顫,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夜晚,她提着打來的兔子回到村子,滿心歡喜,卻見到了此生中最難忘的一幕。
雪白的兔子掉在了地上,她踏着血水向家中奔去,将那些無辜慘死的人一個個甩在身後。
是她一起長大的摯友,是教她挖掘陷阱的阿伯,是幫她處理傷口的婆婆。
她的妹妹倒在門外,滿臉鮮血,卻還留有一口氣,叫出了最後一聲:“姐姐……”
原來她修習了這麼多年,變得如此光鮮亮麗,走到哪裡,都被尊稱一句仙師,卻還是如此恐懼着那個夜晚。
季泠月不禁絕望道:“我對不起他們……”
藍妩抿緊唇,臉色仍是冰冷,妖化而出的鱗片卻在不知不覺中褪去。
“可是,我不會放你走的。即便你是妖怪,我也要與你在一起,大不了,死後将我堕入無間地獄。”
說着,她閉上眼,将藍妩的手掌搭在了自己脖子上,顫聲道:“你若還覺得生氣,掐回來便是,我不會……不會反抗的。”
藍妩垂下眸,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收攏手掌,握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季泠月頓時一僵,委屈地抿緊唇,卻當真沒有反抗的意思。
她停下動作,凝望着季泠月濕漉漉的臉龐,歎息一聲:“你不會下地獄的。”
季泠月長睫不安顫動,始終不敢睜開看她。
“做錯事的人才要下地獄,季泠月,你沒有錯,所以,你會好好地活着。”藍妩小心撫了下她的眼尾,低聲道:“難為你,這時候才對我說心裡話。”
季泠月抿了抿唇,哽聲問:“你還要走嗎?”
“不走了,”藍妩用袖子擦了擦她的眼淚,張開手臂:“過來。”
季泠月上前一步,乖乖擠到她懷裡,把臉蛋埋在她肩膀上。
藍妩問:“還疼不疼?”
季泠月搖搖頭,又點點頭:“疼。”
藍妩拍了拍她的後背,道:“你能自己從夢魇裡出來,已經很了不得了,你怎麼做到的?”
季泠月:“我把我殺了。”
藍妩默了一下,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季泠月繼續說:“明明是夢,但是痛感和現實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混淆真假,這個妖怪……很厲害。”
“别說了。”藍妩把她抱緊,有些心疼:“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季泠月搖搖頭:“藍妩,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我隻需要你和我待在一起,這就夠了。”
藍妩聽罷,心軟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季泠月擡起頭,望着女人脖子上的淤痕,将手指輕輕搭了上去,很快,藍妩便覺得舒服不少,扭了扭脖子,垂下眸,對上季泠月愧疚的目光。
她故作輕松地笑起來,安慰道:“好了,我不生氣了。”
季泠月嗯了聲,卻湊上前,把下巴擡了起來。
藍妩眨了下眼。
季泠月說:“你真的不生氣的話,就親我一下。”
天光大亮時,皇宮再次迎來了清冷端莊的季仙師。
為首的侍衛長面露苦悶,一邊帶路一邊說:“昨夜有人闖進了皇後娘娘的寝宮,但等我們進去後,裡面卻空無一人,仙師,依您看,這會不會是有妖魔作祟?”
季泠月面無表情,正經道:“是不是妖魔另說,不過,昨日我在客棧翻閱各類書籍,發現有一種特殊藥物,确實能緻人昏睡不醒。”
侍衛長驚訝道:“當真?是什麼藥?”
季泠月道:“這種藥描述起來不大準确,方便的話,閣下可以帶我在皇宮裡走一走,隻要隔着不遠,我就能辨認出來。”
男人猶豫了下,看了眼季泠月身後的銀發鲛人:“這……”
“不行嗎?”季泠月淡淡道:“看來你們對皇後的病情也并不是太上心。”
“怎麼會!”侍衛長連忙道:“陛下早下令讓我聽從您的差遣,說是無論您提出什麼條件都要答應,既然仙師想去,那我就帶您去。”
季泠月嗯了聲,颔首道:“有勞了。”
一行人于是調轉方向,轉而朝後宮走去。
半道上,季泠月瞟了眼藍妩,小聲問:“它當真還在皇宮裡?”
藍妩點點頭,也小聲道:“昨夜我傷它時,在它身上留了印記,魚群帶回了消息,就是在皇宮。”
季泠月轉過頭,若有所思道:“你的魚群,倒是有用。”
今早她醒來時,就見藍妩站在打開的窗前,十幾條水汽凝成的無色小魚遊弋在她身旁,還有幾條晃着尾巴朝她遊來,親昵地在她臉蛋上蹭了蹭,涼絲絲的,和它們的主人一樣。
藍妩就在那時望了過來,初升的陽光落在她漂亮的銀發上,磨去了一貫的棱角,看起來溫柔和煦:“看來它們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