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聞言,太陽穴深處一根青筋突突狂跳,往日修煉出的比城牆還厚的面皮,在宋無忌和藹到邪門凝視下,差一點就要一潰千裡。
“額呵呵呵咳咳咳……”桃七發出一陣分不清是笑還是咳的詭異動靜,終于從奇怪的心緒裡抽離出來。
“王爺厚愛,屬下實在是受之有愧。”
“本王擡舉的人,不可妄自菲薄。”黑棋歸位完畢,宋無忌又去收白棋。
“不敢勞動王爺大駕。”桃七馬上動手将一片白子攏到面前,飛快地倒進了棋奁裡,蓋上蓋子。
宋無忌兩指再度探進了黑棋奁裡,又取出一顆落于棋盤之上。
還下!?
桃七隻能奉陪到底,不情不願掀開蓋子,白子緊緊黏上去。若不是宋無忌放水,上一局他已經死了七八回了,這次可要提起精神頭來,不然宋無忌以為自己為拍馬屁成心讓着他。
連珠棋不及圍棋策略複雜,但不減變化多端,需要強大的戰略眼光、大局意識、和足以預測敵手後幾步的謀略。據說真正厲害的聖手,能看到百手之外。
不過一局才開時,思考過多亦無用處,未幾,棋盤上便已布了十餘子。
桃七肥着膽子偷偷掃了他幾眼,隻見宋無忌左手搭在膝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上下敲擊,屋内檀香蔓延,暖意融融。那串黑乎乎的檀珠擱在紅酸枝木托盤裡,高高低低的燭火在他背後穩穩地燃燒,燭光照出一輪清癯男子輪廓,面容幾乎融入進了光影之中,把那深邃起伏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薄唇窄颌,都無限模糊了。
不知為何,桃七錯覺今晚的攝政王比平日裡年輕了不止一星半點。
就一晃神的功夫,桃七的白子便落于下風,心弦一緊,不得不被動應對。
再一次将黑子禁锢成死四,白子也成了邊陲孤棋,無法與中央呼應打通出路。觑着宋無忌心情不錯的樣子,桃七再度開口,矮聲道:“既然有幸得王爺賞識,屬下能否再向王爺讨個賞?”
“講。”黑子無情下落。
“求王爺讓蠶望姑娘回去,仍舊做個乙等侍婢。”桃七小心翼翼地說。
宋無忌看着他,不答話。桃七被他這麼盯着,十分煎熬,好久之後,宋無忌才将眼神掃向棋盤,原來是在催他落子。
桃七随意挑個順眼的點位撒開捏了半天的白子:“王府上下皆知小的今日奪了人家清白身子,想必她已絕了念頭,再不敢把主意打到王爺頭上。”
黑子落于一個遙遠的、意想不到的位置。看似是步閑棋,卻暗暗與其餘三子漸成玲珑犄角。
“不過是個十五六歲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發賣出去的話,也罰得太重了。王爺就當他情窦亂開,招惹了一下貴人,說到底,還是王爺英名廣傳,魅力無邊的緣故。”
“可以。”這已經是宋無忌連應的第五個條件了。
如此輕易就許了他,反倒讓桃七心裡打鼓。
白子轉而專注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沖四以攻為守,一門心思破黑壁,往邊緣求生。
“謝王爺。”桃七低頭一揖,“不過,您不怕那女子真是細作?”
宋無忌再次出手,一黑子放出去,桃七掃眼過棋盤,才發覺自己漏了陰線處那要命的活三,宋無忌一子連成了四目,不論桃七下一顆落于何處,這一局再回天乏術。
桃七屏息而坐,發鬓處冒出細密的汗珠,明明是稚童的遊戲,居然讓他感到詭谲的兇險,若災厄懸于頸項,步步殺機。
桃七眯了眯眼,白子沒有被那一手封住攻勢,速速占據原本計劃的地方,假裝沒看出黑子的先機。
死就死吧,偏不讓你得意!
然而,黑子再下了一目,居然将那處桃七遺漏的活四放過了,返回中原,去扼那白子的命門。
“府内所有下人,在入府之前,本王都會将他們的背景調查得一清二楚。”宋無忌掀起眼簾看他,“難不成,小七質疑本王的能力?”
輕飄飄的一問,意味無限深長。
所有下人,他都調查了個底朝天,那麼桃七自己呢?自然也一樣,他的來曆早就如一張白紙一般,展露在攝政王的眼皮子底下了!
桃七便是他在棋盤上放過的那一目。不是忽略了這一處殺招,不是善意大發要放他一馬,目的,不過是讓遊戲持續得再久一點。
想通了這一點,桃七斂眸,兩指一松,白子咔哒一聲落于棋奁中。
“王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屬下不及王爺萬一,這局,我又輸了。”
他竟然是認命了,宋無忌眉心微微一動:“尚未到最後,怎地提前言敗?”
“人力無法扭轉大勢,以屬下的淺薄棋藝,都已算到兩手之内,執白者再無力回天。”
認輸認得幹脆,可宋無忌并不“認赢”,夾着黑子的兩指繼續往前舉,仔細看,那兩指間的繭并不比桃七做五年手藝活留下的薄。
“小七也該看清楚,自己輸在哪裡。”說着,竟是繼續落子,不在黑子活四的位置,不在白子頹勢初顯的中央,而是桃七從始至終毫無防備的中腹,黑子居其位,一子雙殺!
桃七此刻方才一窺全局,背脊驟麻!
四條陰線,四面圍殺,兩面沖四,兩面活三,黑棋步步潛伏,十幾步前的每一次落子都有深意,生生将白子全數斷成了死二,唯有幾處小得可憐的白地,縱使填滿了也無法成勢,中腹大片散亂的白子,與天元附近搭建的白色領地全盤失聯!
連珠棋還能這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