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傳聞中的李嬷嬷，桃七聽了好多回，不知何方神聖。似乎每一座府邸慣例都有一個鎮府嬷嬷，從前姚府就有一個，憑桃七的經驗，此般老婦人自己還是少招惹為妙。

按理說新入府的仆人，不論是小厮還是丫鬟，都需要在李嬷嬷手底下調教一通才能上崗，桃七之前卻沒有，是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李嬷嬷，果然很有王府大管家的派頭。一身沉穩的朱石栗色褂袍，寬松的織錦褙子，一頭半白的發用油服服帖帖疏成個低矮的圓盤髻。腕上佩戴一隻飄黃的翡色玉镯，乍一看，比之四品大員府中的當家主母也不遑多讓。

“小哥兒就把老身當成王爺，先行個禮看看。”李嬷嬷立于桃七面前，語氣威嚴沉肅。身後還站着兩個做事規規矩矩，行動一闆一眼、極為規整的丫鬟，年紀比桃七還小，動作之齊整媲美戰場上訓練出的士兵，一看就是給桃七打樣子來的。

奇怪的是，打樣子，也該找兩個男仆來，咋找了兩個女婢？

桃七沒多舌，老老實實沖李嬷嬷做了個長揖。

啪！脊梁骨還沒直起來，竹闆子先往頭上招呼。桃七腦殼生疼，挺身抱住就是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

“啊——”

中庭小花園，玉蘭花樹上的鳥兒撲飛而起，迅速逃離。兩個丫鬟一點沒笑。

“你這什麼姿勢？”李嬷嬷握着竹尺，罵起人來嗓門大如雷，“是要你行禮，不是拜年！”

桃七不服氣：“拜年？哪能啊？十幾年來拜也拜了成千上萬個，從沒人給過小爺紅包啊。”

又是一道呼呼的竹尺聲，這次是打在背上：“要你貧嘴！”

桃七懂了，李嬷嬷的第一課，就是立威來了。他咬碎一口牙，死死憋住氣，忍一時風平浪靜，我桃公子不與這惡毒老婦一般計較。

啪！大腿後的嫩肉一疼，火辣辣地要燒起來似的。

“這次又怎麼了？我什麼都沒幹？”

李嬷嬷橫眉怒視：“站沒個站相，一副懶散的混模樣。站直，雙手放在小腹前交叉，左上右下，兩腿并攏，雙足呈微微八字，肩背放松，頭向下低，視線要自然地落于七尺外的地面……”

桃七依言照辦，越擺姿勢越覺得不對經，怎麼感覺，李嬷嬷教導的真是婢女的禮儀？

李嬷嬷讓他學習兩個小丫鬟，雙足并攏站在一塊，褲腿高高挽起，周圍貼着足踝擺一圈火盆，一顆小小的豌豆夾在雙膝之中，天靈蓋上還頂了個水盆。身子一歪，火焰就燎上了腿，脖子一低，水盆就傾瀉而下，簡直是水火兩重天。

“入宮之後，一舉一動需規行矩步。首要的就是這個站姿，站樁是訓練你的定力，這是基礎中的基礎。隻有把站練好了，後頭的行走坐卧才能做得體面得宜……”

桃七聽了幾句，嘴賤反駁，才說了幾個字，竹闆子就往屁股上來了一下，他疼地一扭腰，腿上的汗毛就燒掉了好幾根，疼得他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宮中女官所習的步法儀态，講究就更多了，走路時腳尖必須向前，不能走八字步，也不能内八，要墊起足跟，小腿和腳腕有特定的發力方式，每一步不能發出一點響動，嘴裡還得咬着筷子以保持微笑?……

“麼麼。”桃七走路練到一半，實在受不了了，含着筷子說，“敢嗯亘不亘嘿夜洗過啊。”

“你說什麼？”李嬷嬷沒聽清。

“我說……”桃七吐了筷子，“咱們能不能先練習坐？”

桃七一臉期待，眼珠子閃爍着希冀的光芒。

“胡說八道什麼？”李嬷嬷叱罵，“做奴婢的，哪裡有你坐的份？”

“不是您說，行、走、坐、卧都要練的嗎？”

“那照你的說法，學習卧，是不是還得給您老搬張床過來，躺下伺候着？”

“那倒也不用，”桃七甩了兩下腿松快松快，“坐卧兩項，我保證學得特别快，三五個時辰就會了。”

“想得倒是美，給我站好咯！”啪啪啪三四下，把桃七打得“哎呦诶呦”蹦跶成了一隻大跳蛙。

站立和行走每日需要練習三個時辰，此外，桃七還需要熟悉基本的宮廷禮儀，如向不同貴人行不同的禮、言談用語、灑掃的技術、端茶倒水的講究等等。尤其是宮規戒律，要做到爛熟于胸，為此每日要讀寫一個時辰，晚間安排了學習針線、女工、茶藝、插花、焚香……

不到三日，桃七眼裡便沒有光了。

從前被黑心老闆壓榨，而今被惡毒老婦虐待，他這一生命途多舛，下輩子投胎千萬擦亮雙眼，要做個混吃等死的富貴閑人，桃七苦哈哈地想。

桃七心灰意冷地将紮了自己的滿手窟窿的繡花針一甩，自暴自棄地說：“李嬷嬷，不是您教得不好，俺就是個大老粗，學不來女子的細巧活兒。趁着目下還剩幾日功夫，還是換個人跟随王爺入宮去吧。”

李嬷嬷上下打量他一眼，像看自己精心照顧了一年的絲瓜藤上結出的又歪又醜的瓜：“你以為老身稀罕教導你嗎？若是能換人，老身恨不得吃齋三日拜謝佛祖。還不是王爺關巴巴地叮囑過人選，想換人？有本事你找王爺說去！”

于是這日，宋無忌下了朝，來小花園池子投喂愈發稀有的幾尾丹頂鯉，桃七頭一回主動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