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的!包的!”桃七點頭如小雞啄米,甩出面條寬的兩行淚。
連敲帶打,連哄帶騙,總算是得到了配合的态度,宋無忌走到桃七面前,親自拍了拍他肩膀上的落葉與塵埃,背着手,滿意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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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七老老實實回到李嬷嬷那裡,回歸被她手中棍棒摧殘的生活中。不過,在這整整十天裡,除去學這些興許隻用一次的規矩,抽空的時候,他還托相熟的小厮從外頭買了幾捆慈竹,搬到墨室裡。大晚上的,身體疲憊不堪,也不睡,點燈熬油,劈竹子制作些小玩意兒。
他做了三個镂空的蹴鞠,七支音色半準不準的竹笛,四對竹燈籠,八個風筝骨架,十幾個竹陀螺和不倒翁,剩餘細小的竹篾子,随心編了幾個竹娃娃和竹老虎。原本還計劃做兩匹大大的竹馬,實在是工期不夠,隻能下次了。
期間他出府過一趟,找到江躍亭,托他将這些東西送去礦村,還帶了幾句話給陳茂。桃七看到舉輝堂他住的屋門外,站了兩個帶刀侍衛,都是人高馬大的好手,便知宋無忌果真信守承諾,幫他将江躍亭保護了起來,免受魏家公子的迫害。如此,桃七也能徹底安心先去辦宋無忌的差使。
王府裡頭的人情世故不可少,凡是桃七這陣子打過交道的仆人,都得了他用月銀買的禮物。他還用最好的材料做了一隻竹籃送給樊秋合。
染瓦坊桃七編出來的籃子,不僅造型美觀,而且籃底有機關,撥一撥,竹篾子相互湊緊貼合,就結實得能裝水;再撥一撥,縫隙加大,又能漏水了。這樣的一件東西,既是籃子,又是水桶,一物兩用,從前在染瓦坊小小一條街巷子百十來戶人家中飽受歡迎。因他一雙巧手,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句俗語,不再是真理了!
王府□□,侍婢的通房外,樊秋合收到他親自送來的禮物,自是千分稀罕,萬分欣喜。喚蠶望也出來,但她不願意見桃七,硬是一步沒踏出門。蠶望如今還是住在原來的通房鋪位上,受過刑後,一雙手好懸廢了,幸而醫治及時,養好了就能恢複從前一雙皓白的柔夷,隻不過這陣子等閑不能做事了。傷痛還在其次,最難受的是,她那日的狂放舉動,惹得從前的女伴們群體鄙視,日日風涼話不停。她就整日把自己悶在屋子裡,不樂意出門。
自從桃七意識到逃不掉進宮這茬子,就跟着李嬷嬷好好學了一陣子規矩。李嬷嬷驚訝地發現,桃七突然好教了非常多,步态和動作端正又自然,看起來絲毫不顯得生硬,舉起茶壺的高度、走路的步長,精準到毫厘都不差,一個個動作早已爛熟于心,精準地恍若從前做過千百遍。站立,即雙手交疊在胸前,行走,裙裾随着腳步而飄舞,幅度優美,賞心悅目,宛如一朵清雅的蓮花,繁瑣的宮規禮法一夜背誦會,默得一字不差,字迹算不上好看,卻規整得宜。
簡直能用脫胎換骨來形容。
這還是她教出來的成果嗎?李嬷嬷半點不敢認,桃七将她帶來的兩名模範侍婢都襯得不入流了!
為此,老人叫還特意邁着端莊從容的步子,到主子攝政王跟頭,說桃七轉了性子,狠狠誇了兩句。宋無忌也沒說什麼,拜托她再辛苦兩天繼續教完,李嬷嬷見主子沒麼什麼意見,就把心裡的古怪按了下去。最後,委婉地提了一句,說桃七的女子裝束實在不太合适,怎麼看,都别扭得很。
桃七就算打扮得全幅行頭都是女子,舉止儀容也成了個女子的範式,偏偏就是不像個女子。
那不是外貌上的更換能修改的,而是他骨子裡透出來的氣質。到如今,李嬷嬷還是堅信不疑,桃七就是個混迹市斤的地痞,微末行當的流氓。
“嬷嬷不必擔憂。”後院涼亭,秋風習習,宋無忌放下畫筆,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
“王爺何必讓他一個小子裝作女随陪您去宮宴呢?到底是宮裡頭,馬虎不得,他一說話,衣裳一剝,就露餡兒了”李嬷嬷語氣憂心忡忡,是真的在為桃七擔憂。
“不會的,即便剝他的衣裳,他也不會暴露。”宋無忌道。
“可……隻剩兩三日了,他通身的男孩子氣,不是一朝一夕能更改的。”
宋無忌莞爾淺笑,把李嬷嬷看得吓了一跳,看他低頭,欣賞石桌子上鋪開的一小張畫紙。他溫言道:“且看着吧,當日她會是個什麼德性。”
秋風吹落枯葉,吹不走玄玉鎮紙下的那張絹紙,上頭,隻畫了一雙靈動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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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岐皇帝陛下十六歲誕辰這日,舉國休沐,京城罷朝三日。宮宴在日落後酉時三刻開始,可臨到那天,被邀請的百官以及皇親國戚需辰時就到,陪同皇帝入常極觀齋醮敬天祭祖,再行宮宴,故而大夥需卯時就起床收拾,打點全身上下的盛裝後,預備出發了。
天才蒙蒙亮起來,攝政王府前,巨大漆黑的施幡車穩穩當當地立在秋寒裡頭,似一隻沉默的巨獸,打頭八匹烏黑的汗血馬排列有序,牛皮做的髫子系得規規整整,噴出的響鼻裡,帶出濃濃的白霧。
攝政王當先出府,登上了車。
施幡車依舊穩穩停立,車夫們并未收到啟程的命令。
兩側的帶刀侍衛,開道的仆從,車尾舉旗子的差役,都沒有動彈,立在秋風中,像是在等待什麼。
王府大門洞開着,約莫一盞茶後,終于響起了愈來愈近的足音。
哒哒哒,哒哒哒……急促又輕靈,似乎是一位柔弱窈窕的女子,因起晚了,誤了與情郎幽會的時辰,嬌羞地疾步往前沖。
“他奶奶個熊!”桃七邊跑,邊扶頭上的幕籬,在心裡罵,“往日裡規矩森嚴讓俺們走偏門,今天趕時間,非逼老子繞一大圈走正門,宋王八腦子裡是不是裝的屎!?”
縱身一越,一抹清新的身影,跨出了攝政王府及膝那麼高的門檻,落地,桃七一怔。
門口,烏壓壓的幾十号人,個個正服加身,皂衣青冠,佩刀的佩刀,執仗的執仗,俨然肅然,凜然生威。
這才是屬于攝政王的氣派!
王府差役們,個個雖看着不動聲色,其實眼神齊刷刷地飄了過去,看着丈餘高的大門口憑空冒出來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一身粉藍色素絹小袖侍女裙,外罩月白色薄紗披衫,通體簡約無雕飾,唯一的裝飾是裙尾的十二縷流蘇;頭戴幂籬,白紗垂落,直到腰部,那裡的孔雀藍色絲帛腰帶勒得她快要窒息,也隻有這樣,才凹出了點女子身段的窈窕和玲珑。裙子底下看不見的地方,穿的仍舊是男子的綁腿長褲。
她就這麼撞進了衆人的視野之内,像是狼群中落下了一尾白皙鮮豔的錦鯉。
好容易止住向前沖的勢頭,桃七一邊喘,一邊把幕籬的白紗順了兩下,以免自己的臉暴露出來吓到無辜的“同僚”。
宋無忌呢?
剛一思考,施幡車窗簾微動,從中探出那人一雙手,修竹般的兩指勾了勾。
那意思是讓她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