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邁着練習了十天的優雅小碎步,在一衆仆人驚訝的目光之中,麻利地登上了馬車。
“架!”數條鞭子一齊甩動,浩浩蕩蕩的人流向着大内的方向去,如過去八年裡無數次一樣。
又很不一樣。
因為這日,攝政王的馬車裡,除了他自己,還多了位神秘女子。
馬車内,神秘女子規規矩矩坐在側邊軟椅上,雙腿并攏,兩手安分地放在膝上。如前兩次一般,她還是在靠近車簾的位置,盡量遠離主位的男人。同時一雙眼睛也在白紗後面,偷眼打量着主位上的男人。
宋無忌身着紫金重袍,頭頂鑲金赭冠,眉目舒朗宛如墨畫,一雙鋒利的眉下,深深鑲嵌了一對眼,眼型在桃花眼和丹鳳眼之間,睫毛長而下垂,俯視之際灑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于男子而言,未免有點精緻得過了頭。
可經過塞外六年風沙,宦海八載浮沉,肅殺的戾氣和極端的城府又讓他從骨子裡透出冷漠、高貴和不可逼視的威嚴,仿佛一張口,吐出的就是生殺。
男子的眸光在她身上及頭頂的竹幕籬上落了片刻,右手扣弄檀珠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
“揭了。”
“什麼?”幕籬之下,傳出女子的嗓音,隐而不發的不滿。
宋無忌的眼神重了起來,意思是好話不說兩遍。
桃七的脊背繃直了,略點了層薄薄口脂的兩片嘴唇不滿地動了動,等了片刻,終于是機械地擡起手,握住幕笠的邊緣,緩緩摘下。
面上的妝容淡得像沒有一樣,可在極淡的妝容之下,依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姿容可算得上上佳。隻不過需要遮住眉骨以上,人中以下的部位。
因為她的臉上,挂着條長長的、一指粗的眉毛,黑乎乎、髒兮兮的,像是兩條連體的毛毛蟲趴在上面。
唇角還沾了顆大黑痣,拔地突出,連毛都有,彎彎曲曲地勾着,細節到位。
乍見得這幅尊容,宋無忌眉頭一皺,兩條英俊鋒利的劍眉差點也接到了一起。
“王爺,這叫連頭眉,”桃七對他眨了兩下眼睛,“講究一畫連心,世人謂之仙娥妝。”
“……”
“呃,您可能看不懂,不過這種的的确确是烨都今年最風行的女子妝容。至于這顆唇邊痣,說明我有食祿運,惹人喜歡。”桃七說了兩句為這妝容辯解一番,說話時五官擠在一起,活像一隻谄媚的黃鼠狼,嬌羞地用手背撫了兩下臉頰,男扮女裝那味就有了。
宋無忌閉了閉眼。
她明明可以從裡到外都是一個女子,獨獨在自己面前,非要這樣嗎?
非要氣他嗎?
或是單純的缺心眼?
還是……怕嗎?
馬車穩穩地向前去,屠沽市井裡,小商小販們早就出了攤,陣陣羊肉面湯的香氣透過馬車簾子飄來,桃七的腸子微微動了兩下,但是聲音不明顯。才起了個大早,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
這麼想着,突兀地,宋無忌起身,落座于她旁邊的軟墊子上,兩指挑起桃七的下巴,往他自己那邊湊去。
桃七的下巴隻有那麼一點,被幾根矜貴的手指捏着,非常合手。男人另一隻手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條浸了水的帕子,輕輕拂上了桃七的眉頭,用了四五成的力道,不輕也不重地,将兩道用煤灰填出的眉毛擦得一幹二淨。
桃七隻能仍由他動作,她被吓傻了,眼睛死死閉着,嘴也閉着,一動也不敢動。
擦了足足三四十下,宋無忌終于滿意了,方取出一小截東西,變戲法似的,也不知是從身上還是從馬車中哪裡摸出來的。
桃七感到一支尖尖的東西,在自己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眉毛上劃來劃去。
不像是亂畫,而是很有章法地,從眉頭到眉尾,一筆一劃,用他那隻執了十幾年畫筆的手,穩穩當當地,為她補了兩道眉形出來。
男子呼出的氣息噴到了她臉側,秋寒料峭之中,十分之明顯。
《漢書》有載,張敞為妻子畫眉,惹皇帝贊賞,世人豔羨。
桃七真恨自己少時為何讀了那麼多不正經的話本故事,這種時候,腦子裡還在想這個?
荒唐!
“豆腐——豆腐——白又嫩的豆腐,”羊肉面湯的香氣甩在後面,耳畔又響起了賣豆腐大爺自編的吆喝,“豆腐——豆腐——割去煮給丈夫……”
他娘的誰要吃你一個糟老頭子的豆腐……
眉骨上的摩擦終于停止了,桃七即使閉着眸,都能感到對方滿意的眼神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好比欣賞一副精心描繪了半天的畫作。
緊接着,唇邊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那顆黏了一晚上,牢牢固定住的痣,被無情地拔了下來。
桃七痛。
桃七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