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與郭子乾辯論的彭懷志彭禦史，似乎知道自己要變成被槍打的出頭鳥了。大禍臨頭一般，垂下首，額間冒出冷汗，再也不敢言語。

詭異的寂靜中，秦太醫上前，于大殿正中稽首道：“經微臣多番檢驗，那油紙上沾染的，正是番木鼈之毒。”

小皇帝聽到那油紙裡包的果真是給自己下的毒，怕得撲到了劉勍懷裡，從老内監的肘腕間偷眼看着這些人，戰戰兢兢，惶恐不安，如落入狼群中稚嫩小鹿。這幅模樣令人惋惜，十六歲的少年，心智與膽氣居然猶如十歲稚子一般。

衆人又望向宋無忌。

郭子乾也不說話了，旁人無法拿出人證，他亦不能徹底為攝政王開脫。難道隻有給太監小六子用刑這一條路了嗎？

桃七忽然出列，立于秦太醫身邊：“陛下，奴婢鬥膽，以冒死為您催吐的功勞求一炷香的功夫，以及一個人。”

這番沒理頭的請求出乎衆人意料，小皇帝不說話，目光望向太後，以往他大多數都不能自個兒拿主意，都是看向攝政王或者謝閣老，可眼下這種情形，也隻能求助太後，他名義上的母後了。

太後：“誰？”

桃七：“尚食局膳房裡的掌勺大廚，并非尚食局總管，而是對所有禦膳都了如指掌，背得出菜譜的大廚。”

太後掃向桃七的目光變得銳利：“你要做什麼？”

“奴婢有幾句話要問，有幾件事兒要做。”桃七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做完、說完之後，我們家王爺身上的嫌疑，以及毒害陛下的幕後真兇，便都可分明了。”

“你竟有法子查出幕後真兇？”郭子乾問桃七，全然忘了桃七正與太後對話。

“正是。”桃七擲地有聲。

攝政王小小的婢女站得筆挺，顯得十分自信。

熬堃與宋無忌針鋒相對，那對他的侍婢自然也看不過眼，當即嗤道：“區區婢女，哪有斷案緝兇的本領？就回你主子身後站着去，不要出來丢人現眼了。”

桃七微笑道：“奴婢的确從未查過案子。正好這宴席之上，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專司斷案的大官爺們都在，若哪一位有法子查出兇手，盡可站出來說個分明。可到目前為止，諸位大人隻是跪地俯首，起來提點子的隻有這位郭大人。滿朝文武支支吾吾，不發一言，唯恐獲罪，既如此，何不聽聽有識者的想法。”

“就算無人，也不該聽王府奴仆大放厥詞，不然朝堂之上豈不亂套了。”

“我大岐朝廷宣揚博納人才，廣開言路，為何就不能聽堂下婢女一言。再說，若真如大人所言，區區一王府女奴就能擾亂朝廷，那這朝廷是紙糊的不成。”

熬堃領教了桃七的口舌，差點急眼：“你巧言令色……”

“罷了，就讓她說吧。”太後發話。

熬堃不滿地住了嘴。桃七向着大殿上一拜：“還請太後喚大廚過來。”

太後又道：“為何要故弄玄虛，為何要喚禦廚過來，說清楚，若真有辦法，哀家自會命人按你說的做。”

桃七目光在宋無忌身上打個轉，本想與他對個眼神，可攝政王專心盤弄他的檀珠，都不理睬自己，放任自流的态度，那她便胡作非為一回，到時若不能揪出真正的兇手，再下獄斬頭，也隻好自認倒黴罷了。

若宋無忌真被如此拙劣的陷害拉下水，那被宋無忌壓制得死死的自己，豈不是顯得更加無能？

總歸是掙紮過了。

桃七用力地閉了下眼，下定了決心，信誓旦旦道：“奴婢懷疑，這些菜肴在尚食局制作時，就已經被動了手腳。”

聞言，宮殿内外上百人都驚訝地望着桃七。

太後與抱貓的甯太妃對視了一眼，二位深宮婦人都用一種不甚分明的眼神看向那宮外來的陌生女子。

桃七的語氣笃定地像是親眼見着了下毒過程一般。郭子乾道：“可上禦案前明明已經試過毒了……”

“郭員外郎不必多言，就依這小女子所言。梧桐，去把負責宴席的所有禦廚、上至尚膳正，下至洗碗的仆婦、每日出宮的采買，都給哀家叫來。”太後終于放話，“哀家倒要看看，你是如何能從那些人裡，揪出下毒的歹人的。”

言外之意，若是查不出來，那就要治她禦前出言狂悖的大不敬之罪。

郭子乾看向身邊陌生女子，即便他斷過千奇百怪的案子，能看出兇手深深埋藏的作案動機，他也猜不透桃七的做法。

說不定，她隻是死馬當活馬醫，想要廣撒網，多審問幾個人，為她的主子宋無忌多拖一時半刻罷了。郭子乾在心中歎氣。

桃七偏頭，朝他灑然一笑。郭子乾當即怔了一下。自己好歹也是刑部從五品員外郎，怎麼一個王府裡的丫頭，也敢朝自己抛媚眼，真是世風日下啊。

“謝過太後。”桃七回過話，又問秦太醫，“敢問太醫，在下了毒的膳食之中，哪盤菜毒性最大。”

是秦太醫細心地發現了毒素分布規律，故而桃七直接問了他，而不是李院正。

秦太醫指了側邊桌案上的那盞湯盅：“參雞湯中的劑量最大，陛下正是喝了雞湯，才突然發起了症狀的。”

“湯。”桃七輕聲說了一個字，嘴角勾了起來，愈發确定了心中的某個猜想。

皇帝的禦膳都轉移至側邊另外的一個桌案上了，桃七走到案前，看了一眼秦太醫指的那個湯碗。然後往階下走去，走了十步左右，來到某位大人的席面邊上，又回頭看向禦座，似乎發現還不夠遠，繼續扭頭往後走，還路過了一排排跪坐的臣子。

她大喇喇地越過他們，幾乎是從那些重臣的腦袋頂上跳過去的。

直到走到最後一個，也是離開禦座最遠的一張席面，找到了其中一樣的那盞參雞湯，端起來道：“賓客食用的參雞湯，與陛下桌案上的可有什麼不同？”

尚食局的掌勺太監還沒到，劉勍說：“這參雞湯的做法雜家知道，是拿了幾隻清遠雞，與糯米、紅棗、枸杞、黨參、姜片等一鍋熬制出來的，再分裝進不同的盅裡悶着端來，往日宴飲，陛下與大人們食用的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

“那便好。”桃七道，“我觀這湯還沒有被用過，那就請太醫也驗一驗，這盅雞湯裡，到底有沒有毒。”

秦太醫用眼神請示李院正，李院正見太後和陛下都沒有反對，默許了。秦太醫便走過去驗毒。

就在他端起湯盅，打算拿回那個大桌案上驗毒時，桃七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秦太醫，勞煩就在這兒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