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那個男人,把哈密瓜塊喂進嘴裡,平聲說:“我養了一隻小土松,它叫這個名字。”她撒了謊。
這熱鬧的氣氛終于被她截斷,室溫也因此降低了兩個度數,她毫無愧色裹着外套吃哈密瓜,那幾個穿短裙的女孩子斜眼看她,說不上具體是什麼表情,反正不是仇視,關鍵是她也沒什麼值得她們仇視的,論漂亮,大家半斤八兩的區别,而她更不懂這裡的規矩。
冷靜的氣氛沒持續多久,季明谪摸一摸她的頭發,笑說:“裴靈溪,很好聽的名字。”他極少用“很”這樣的字眼形容一個人或者事。
其他人也跟着笑開了,他們繼續玩牌,她安安靜靜坐在他旁邊吃瓜,時不時瞥一眼他手裡的紙牌,再看看他銀發叢生的鬓角,心裡暗自盤算。
玩了兩局,他丢下牌,忽然來抓她的手,裴靈溪下意識躲避,還是被他握在掌心,他的手很暖很寬,輕而易舉将她的拳頭包裹。
“帶你去吃飯。”季明谪一手拉她起身,一隻胳膊上搭着外套,輕飄飄将她帶出藍光金影疊交的包廂。
從大廳出去,一輛黑色車停在門口,裴靈溪心有餘悸,不是她上錯的那輛白車。
季明谪替她打開後座車門,站在車邊手掌擋住車門框,另一隻手做了個頗為紳士的“請”的姿勢,等她先上去。
他也不催她,十分有耐心陪她演一場請君入甕的戲碼。
片刻,裴靈溪彎腰鑽進車廂,他跟着坐進去。
司機從後視鏡看他們,似乎是在等他發話去哪了。
“想去哪兒吃飯?”季明谪手指碰一碰她的臉頰,和她的手一樣冰冷的溫度,他讓司機把暖氣調高些。
“都行。”她對食物沒什麼想法,偶爾在網上或是聽身邊人說什麼好吃,隻要能消費得起,心血來潮就會去試一試,平時全仰賴學校食堂活着。
季明谪耐心問她:“喜歡西餐還是中餐。”
裴靈溪不假思索回答:“中餐。”
季明谪對司機說去雲竹閣。
裴靈溪稀裡糊塗跟着他進去,點了一桌子菜,沒有特别辣的。
“點這麼多,我們兩個也吃不完吧。”裴靈溪坐在大圓桌另一端,隔着四五盤菜和他說話,手裡的筷子不知道應該先夾哪一道菜。
季明谪笑笑說:“先嘗嘗看你喜歡哪些,下次來就知道點什麼了。”
裴靈溪:“……”
那頓飯是她有史以來吃得最慢的一次,後來她戲稱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家宴。
裴靈溪每嘗過一道菜,他幫忙轉一下桌子,最後發現,她喜歡的菜最多夾三次,不喜歡的嘗過一次就沒有下一次了。
吃完飯,他送她回學校,一路上兩人也沒有交談,裴靈溪雙手抄在外套口袋,臉偏向窗外車如流,燈如虹的缤紛世界。
一輛大的運輸車和他們擦身而過,擋住了她那側的燈光,車窗玻璃上兩雙明亮的眼眸在同一處交彙,他在看她。
裴靈溪一瞬間僵住身子,不敢回頭,也不敢移開目光,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刻意輕緩。
他看她的眼神算不上清白,也沒有令人反感的下流,是不炙熱的坦蕩,和勢在必得的壓迫。
司機把車停在校門口,夜市還沒有散去,也沒有那麼多人,她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跑掉,像童話故事中魔法即将失效的灰姑娘。
季明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幾分好笑,可是她沒有留下水晶鞋給他再次聯絡她的機會。
他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燃,車窗降下去,胳膊随意搭在上邊,目光聚焦在那抹身影消失不見的地方,有學生朝這邊張望,投來好奇的目光,一支煙在指間燃燼,他讓司機開車回去。
冷風迎面吹來,裴靈溪快喘不過氣,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她停下來,掏出手機,是學長找她。
他問她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裴靈溪說還在找。
他又問她畢業後是打算留在北川還是要去别的地方。
裴靈溪邊走邊說:“我打算去各個地方旅居。”她沒有撒謊,人若真的可以了無牽挂,她想要身體和靈魂同樣自由。
學長那邊沉默許久,最後,是她先說:“就這樣吧,我先挂了。”
就這樣吧,我走了。
他讀懂她的言下之意。
一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裴靈溪都覺得今天的遭遇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她在那場夢裡獨獨看不清他。
原本劣質的睡眠更加破爛不堪,她開始反反複複夢到他,半昏半眛的光影間,他一手捏紙牌,一手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看向她的目光裡帶幾分荒唐掠奪。
她的心告訴自己,你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愛他。
顧嘉敏決心讀研,每天忙着複習,徐歡和杜若晗都有了出路,一個計劃出國深造,一個拿到了大廠offer,兩人每天進進出出吃喝玩樂。
裴靈溪沒有再去投遞簡曆,那天離奇的面試她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就好像中學時期學的一篇課文《桃花源記》,其中故事不足為外人道矣。
她每天窩在宿舍寫點文章,獨自去看電影或者去楊楠楠店裡看看小土松。
脫離那場夢,現實裡的日子如流水般過着,她在其中無知無覺。
元旦前的兩天,班級裡有人提議大家一起出去外面聚餐跨年。
他們這專業典型的陽盛陰衰,班裡就四個女生,誰沒去一眼便知。
裴靈溪不想去,就沒有在群裡扣一,顧嘉敏私底下勸她說這樣不好,會被人說的。
她不在意說:“沒關系,反正也不是熟人,他們的評價能準麼?”
陪一群心智不健全的小孩子去KTV嗨歌實在沒意思,有這時間她還不如去看部電影,聽說最近又上映了幾部新電影,她搶了兩張票,打算明天喂完小狗邀請楊楠楠一起去看,如果她願意的話。
當夜零點,四面煙花齊齊盛開,全世界同一時間跨入新的一年,宿舍沒有開燈,裴靈溪一個人窩在宿舍碼字,手機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響不停,過了近十幾分鐘,終于消停下來。
煙火不停息,像畫家打翻了調色盤,天空被映成五彩缤紛的顔色,不遠處操場上,有人大喊一聲新年快樂!一呼百應,年輕的聲音夾在煙花爆竹聲中,熱鬧且歡快。
裴靈溪敲出最後一個句号,按下保存鍵,鼠标點擊關機,起身走去陽台,劃開一根火柴,點上一支煙,在火柴即将燒到尾端時吹滅,她輕聲呢喃,“生日快樂。”
屬于她的熱鬧隻有那麼短暫的一秒鐘時間。
顧嘉敏她們幾個陸陸續續給她單發新年祝福,裴靈溪回複完她們的消息,熄滅手機,胳膊壓在懷裡,另一隻手夾着煙送進嘴裡。
她不合時宜地想到那天在夜場裡遇見的人——明谪,他于她而言是連名字都模糊的存在,可她總是時不時地想起他。
大概再也見不到了吧。
她仰起臉,遠處天空的焰火在她眸底盛開、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