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綽把耳朵整個貼在了屏風上,生怕漏聽了一點兒。穙齊香的味道從屏風的縫隙裡鑽進來,熏得她鼻子癢癢。
謝太後:“旁人不知道,父親難道還不知道我的難處?盈兒時犯心痛之症,實在是體力不支……”
“你不必拿這些話來搪塞我。陛下已經懂事了,他若身子不适,自會傳話罷朝。”
“他哪裡敢?群臣都欺他年少,要是讓長沙王知道他體弱多病,朝野上下再生異心,大雍還有甯日嗎?”謝太後聲音帶了哭腔,“我既為人母,怎麼忍心看他如此逞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謝郯斷喝一聲:“休得胡言!”
謝太後立刻噤聲。隔着一架屏風,明綽都感到空氣中升起一陣令她牙酸的冷意。
許久,謝郯才輕輕歎了口氣,帶着一絲息事甯人的意味:“我自是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兩個孩子一日大似一日,已經瞞不過去了!你以為今日隻有桓廊一人看出端倪嗎?”
“那又如何?”謝太後不哭了,“有父親在,誰敢說一個字?他桓廊也未必就真敢……”
謝郯語氣更惱:“你當為父是趙高麼!”
謝太後隻好輕輕地“哼”了一聲,但終究未再頂嘴。
謝郯又道:“天子冕服不要再放在上陽宮照管了。你送去含清宮,以後上不上朝,由陛下自己決斷吧。”
謝太後的聲音一下子沉下來:“父親這是要罷本宮聽政之權?”
謝郯不置可否,隻道:“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所幸陛下年少持重,早慧通透,識人斷事常有先見之明。再過兩年,等他親政,必為明主,用不着你過多憂心。倒是明綽這孩子……”
謝郯突然頓了頓。躲在屏風後的明綽頓時吊起了半顆心,然而謝郯并沒有像評價蕭盈那樣說上許多,隻簡簡單單道:“你還是多花些心思教養她。”
謝太後的語氣突然有些古怪:“溦溦怎麼了?”
然而謝郯的回應隻有一聲冷哼。
謝太後發出了一聲難以置信似的怪聲,似是想笑,但又壓不住火氣:“父親有話還是說出來,不然本宮都不知道該如何教養女兒!”
謝郯便道:“今日若是陛下在殿上,必不會多言。”
謝太後深吸一口氣,就等着謝郯說這個,她好發作似的:“所以臣工才覺得他軟弱,好欺負!”
“當庭駁斥重臣,就是不軟弱了?”謝郯回道,“太極殿上,豈容她如市井悍婦一般吵鬧……”
衣料摩擦的簌簌聲一下子響了許多,謝太後似是突然站了起來。她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好像是速度極快地踱着步,每個字裡都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桓廊吵得,兄長也吵得,獨本宮的女兒隻說了一句話,就成了悍婦?父親這是什麼道理?”
“桓家世代高門,令君也是才高德衆、深得名望之人,他殿前死谏,史官隻會說他忠直耿介,一心為國!就算他是欺主年少,主君也隻有聽的份,否則,史書上便是為君者剛愎自用,不肯虛心納谏——盈兒不是軟弱,他是懂得為君之道!”
“是啊!”謝太後毫不相讓,“盈兒自五歲起就得你親授為君之道,我的溦溦懂什麼?父親可曾教過她認一個字?”
謝郯厭煩地歎了口氣:“好好的,你怎麼又說到這上頭了!”
明綽躲在屏風後,還沒明白過來她到底在太極殿上做錯了什麼惹得太父這般聲色俱厲,就被母後這突如其來的翻舊賬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顧不得對太父惱火,竟也在心裡跟着他念了一句,“又來了”。
自從天子蕭盈遷宮的那個春天起,謝家父女倆這場拉鋸就開始了。
景平五年,建康城中傷寒一時肆虐,蕭盈養在深宮裡,不知道怎麼竟然也被染上了。謝太後當即就下令讓陛下去含清宮養病,免得再過給東鄉公主。好在那年的傷寒并不兇,蕭盈發了幾天熱就好了。
明綽原本以為,皇兄好了就會被接回來。但陛下前腳剛從病榻上起來,謝郯後腳就兼領了太傅,以其子謝聿為修撰官,另點了門下才德兼備者六七人,分任直學士、侍講學士等職,開始給陛下講學。
自此,蕭盈再也沒有回過上陽宮。
謝太後自然不會反對陛下讀書,但大雍女子亦可受教,謝太後的意思是,一母同胞,也沒有厚此薄彼的道理,那就送公主一道去讀書吧。
然而被謝郯一口回絕。
謝郯的說法是,明綽小小年紀,沒必要吃這樣的苦頭。天子夙興夜寐,那是因為江山的擔子太重。可是公主讀書,于社稷無礙,不過陶冶些情操,叫她明白些事理罷了。他絕非偏心,也是為着明綽着想。謝聿的女兒星娥比明綽也就小了三歲,不妨再等等,到時候從宮中選拔一些才高德全的女官,再從士族高門裡選幾個年齡相仿的貴女,跟星娥一起進宮來給公主陪讀,豈不比讓她去男人堆裡讀書更得體些?
謝太後并不這麼覺得。
父女兩個原是掩着門密談,後來吵得根本也顧不上密不密了。謝郯抛下了一句“你翻不過天去!”,便拂袖而去。謝太後在殿中氣得連熏香的暖爐都一腳踢翻了,沒一個人敢進去伺候。
謝郯:“你若真想讓明綽進學,那為父考校出來的女尚書為何不用?星娥去年就該開蒙了,要不是你一拖再拖……”
“那也不耽誤父親在家教星娥識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