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盈解釋:“蘇學士是父皇當年親自點的西域使持節,他行遍諸國,先被诰弗部扣押,又在戰亂裡落入屠珲部之手。在西海蹉跎九年,朝中沒有比他更了解西海諸部之人了。”
當年懷帝亦是少年登基,比如今的蕭盈大了沒幾歲,雄心勃勃,不僅想要收複長安,還想要把大雍的版圖擴張出去,所以遣了蘇絷西行。可是這麼多年音訊斷絕,等他九死一生地回到建康,當年意氣風發的君上已成枯骨一抔。
蘇絷在朝中無人,出使多年又無建樹,是以并沒有得到重用,隻被謝郯收作太尉府書佐,是個最低等的文職。
明綽微微肅然:“怪不得一頭白發。”
蕭盈也是歎氣:“他心中有大才,那縱橫捭阖之策也是蘇卿所獻……”
他話還沒說完,明綽猛地擡頭:“那不是你想出來的啊?”
蕭盈一愣,看着明綽中氣十足地“哈!”了一聲,臉上全是得意。
“我還以為你多聰明呢。”明綽又用手指去撿炒豆子,高高興興地抛着吃。
謝郯有意在她面前問蕭盈應對烏蘭郁弗之策,就是敲打明綽,讓她知道,她不過是歪打正着,其實什麼都不懂。再加上蕭盈條分縷析地說了西海諸部的情況,明綽什麼都不知道,難免也确實被敲打到了兩分。
皇兄有醍醐,她沒有,這樣的小事她可以不在意。但是皇兄要是真的比她聰明太多,那就讓太父說中了,她還是不太高興的。
明綽心裡痛快多了:“我要是有這麼個人給我講解西海諸部的情形,我也想得出來!”
蕭盈總算明白過來她在想什麼了,突然道:“那可未必。”
明綽眼睛一瞪:“你不信啊?”
蕭盈不置可否地眨眨眼,隻是看着她。那角度十分巧,半在燈下半是影,原本還一團孩子氣的臉上倒也出現了一些棱角,更添他顔色。
“哦,”明綽半點沒有被他的花容月貌所迷惑,“你又激我。”
蕭盈一口否認:“朕沒有。”
“我才不上當。”明綽拍拍手,把指尖沾的糖粒鹽粒都拍了幹淨。原本敷在她掌心的綠色葉泥已經幹透了,被她這麼拍兩下,也都掉了下來。蕭盈把帕子遞給她,明綽也沒要,隻揚聲叫梁芸姑,“我們回去吧!”
蕭盈看着她站起來,突然叮囑道:“朕今日已經說了你不會再犯,明日可千萬不能再遲。”
明綽頭也不回:“我可沒說明日我還來不來。”
蕭盈沒想到她如此嚴防死守,一句都不肯着他的道。一時黔驢技窮,隻好老老實實地問:“那你明日還來不來?”
明綽就笑了笑,并不回答。兄妹兩個說這一會兒話的功夫,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守在外面的不隻是梁芸姑,還有謝太後派來問話的人,一道等着接東鄉公主回去。見到上陽宮的人在外面,蕭盈便止了步,看着梁芸姑給明綽披好了夾襖。
明綽往外走了兩步,又想起了什麼,回頭望了望。蕭盈還站在那裡,殿外是雲垂沉暝,殿内卻燭光煌煌,把他的身影襯得又瘦又長。明綽不禁又在心裡想,皇兄長得真高。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面對面站着的時候,明綽卻要擡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不然就隻能聞着他襟口散出來的清苦藥香。
明綽微微屈膝,朝殿中的瘦長人影行禮:“陛下,東鄉告退了。”
上陽宮裡已經備好了晚飯,隻可惜塞了一肚子果脯蜜餞的明綽根本就沒動上幾口。謝拂霜還以為她是挨了戒尺心裡不高興,軟聲細語地哄了一頓飯的功夫,說來說去,就是“太父也是為你好”。
謝郯肯定不是為了她好。明綽咬着筷子尖,看見掌心還有一塊一塊斑斑駁駁的綠痕。
謝拂霜又道:“你若明日就不肯去了,太父定會說你半途而廢。”
明綽油鹽不進:“母後也不用激我。”
謝拂霜被她那小大人的模樣逗得又可氣又可笑:“那你明日到底去不去?”
明綽放下筷子,隻道:“我明日再想想吧。”
翌日,雪滿建康。
蕭盈起來以後就看見了滿目的雪光,天光未亮,在月色下泛着沉郁的銀,空中還扯絮似的,仍下個沒完。
他當即遣了人去報太尉府,雪大難行,請太父顧惜身體,今日不必來了。但派去的人出去還沒多久,謝郯就已經到了,說是知道雪大難行,特意早出了門。倒是今日該來侍讀的盧學士遲遲未到,兩人就着熱茶等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團披了鶴氅裘的人影沖了進來。
君臣兩個一時都怔住,看着小小一個人,一下子把兜帽掀開,抖了滿地的雪。她似是一路跑來的,裙裾都濕了,發間也還有雪,站在殿中喘了好幾口氣,梁芸姑才跟了上來。
“辰時……”明綽攥着胸口的衣裳,總算喘上一口氣,“辰時到了嗎?”
蕭盈看了一眼滴漏,然後聽到謝郯道:“還沒有。”
明綽便點了點頭,既不給天子行禮,也沒跟長輩問安,自顧自走到了蕭盈身邊。蕭盈無聲地往旁邊挪了挪,剛要叫人給長公主設座,明綽已經席地而坐。
原本玉雪似的一團人,凍得鼻尖發紅,讓殿裡的暖爐一熏,便連額頭和兩頰也都紅了。
謝郯看在眼裡,倒了杯熱茶,放到了明綽面前。他不說話,蕭盈也不說話,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看着明綽,各自眼裡含着各自的意外。
“皇兄,”明綽吸了吸凍出來的鼻涕,終于開了口,“我的羊奶醍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