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乍然點破,袁煦當即紅透了臉。謝聿大笑出聲,似是樂見其成。謝太後倒是沒笑,但她面上粉敷得太重,眉間鵝黃被燭火映出奇異的色彩,竟看不出她到底是個什麼表情。
袁增本是嘴角微揚,應和着謝聿,突然見了謝太後的神色,便馬上拉下了臉,對袁煦道:“你放肆。”
“诶,中郎将!”謝聿勸了一句,“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謝拂霜側頭看了兄長一眼,什麼都沒說。袁煦垂着頭,觑着父親的臉色,瞧他罵得不是認真的,又看謝聿眼神中有鼓勵之意,竟點了點頭:“是……”
是什麼是。明綽心裡惱火更盛,突然舉起了酒杯。
“少将軍!”明綽的聲音揚起來,袁煦忙不疊地也跟着舉杯。
明綽:“東鄉雖居深宮,也十分仰慕少将軍悍勇,這杯酒敬少将軍!”
袁煦的頭垂得更低,低聲道了一句“不敢”,便匆匆将酒飲下,再不敢直視公主。
明綽嘴上要敬酒,實際隻淺淺呷了一口,見袁煦放下酒杯,又道:“東鄉還有一事,想請教少将軍。”
“東鄉,”謝拂霜開了口,“别擾少将軍吃酒。”
明綽聞言便笑,她似是早知道自己容色之盛,美目流盼間,滿殿的燭光就都含進她眼中。袁煦勉強擡頭看了一眼,便被燙到了似的,忙移開了視線。
星娥又偷笑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興奮。
“少将軍才不會嫌我煩呢,”明綽托着腮,仰起臉看着袁煦,“是吧?”
袁煦已經一路臉紅到了耳朵根:“不敢,長公主請問。”
“雍州段氏女素有美人之名,不知道這次少将軍有沒有見到段太後?她生得到底美不美?”
“這……”袁煦不自在地躲閃了一下,“她哪裡是美人,分明胖面肥腰,兇神惡煞,像個母夜叉!”
明綽就知道他要這麼說。
當年羌人作亂,雍州地處邊陲,為兵禍所隔,不得随前梁南渡。段氏幾代人獨力支撐,在羌人、渠搜人和西海十八部你來我往的西北左右斡旋,硬是保住了雍州一塊彈丸之地。蠻夷多有屠城惡習,鐵騎所至之處十城九空。時間一長,雍州就成了西北的難民們唯一能去的地方,這麼多年下來,竟然兵強馬壯,成了一方勢力。
但和冀州陳氏不同,段氏從未起過逐鹿稱王的僭越之心。前梁在時,段氏翹首王師。蕭氏代梁,雍州便遙叩江東。幾次西征,雍州皆派兵馬襄助。建康上下,提到雍州段氏,無人不敬,無人不歎。
可是畢竟孤城空懸,大雍又久未動兵,羌人緩過一口氣便要秋後算賬,接連征讨,非把雍州吃下去不可。段氏男丁接連戰死,最後隻剩一個女兒,便有了三年前與烏蘭聯姻,合兵滅羌一事。
自從“段氏女”成了“段皇後”,在建康士人口中,就仿佛換了個人。如今“段皇後”已成“段太後”,甚至還敢領兵對抗中原王師,那話就說得更不好聽了。
明綽拍了拍手,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呀!東鄉隻聽說少将軍夜襲敵營,燒了糧草,沒想到少将軍都殺進主帥帳中了!”
袁煦一愣:“臣并未……”
明綽沒等他說完:“那你如何知道段太後‘胖面肥腰’?”
袁煦:“兩軍對壘,自然見到。”
“可是,”明綽眉頭輕蹙,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兩軍對壘,主帥不都是坐鎮後方的麼——哎呀,難不成少将軍身先士卒,都殺到段太後面前去啦!那為何不将她斬于馬下,今日也好為少将軍封候拜将!”
她話裡諷刺之意甚濃,袁煦臉上更窘,隻好道:“臣……沒近到段氏身邊。”
“哦!那東鄉就明白了。”明綽又挂上了一個笑容,極淡,方才刻意為之的豔光微微收斂,一雙眼睛幽幽的,整張臉便帶了肅殺冷氣。
“原來少将軍的意思是,一個女子,若是丈夫新喪,家國飄搖,她不閉門守喪,反而站出來領兵治國,便一定是‘胖面肥腰、兇神惡煞,像個母夜叉’。”
她越說越慢,最後輕輕巧巧地一轉臉,看向了謝拂霜。
袁煦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馬上跪了下去:“臣不敢!”
“犬子口拙,”袁增道,“他是想說,段氏粗野,萬萬比不得我大雍的太後鳳儀萬千。”
“小孩子玩笑,袁将軍不必放在心上。”謝拂霜笑了笑,“段太後巾帼不讓須眉,本宮心裡隻會仰慕她的氣概,豈會與她比美醜?”
袁增垂首:“是臣想得窄了,不及太後的氣度。”
“中郎将這說話的本事也不好好教教兒子。”明綽撇了撇嘴,并沒有要放過袁煦的意思,“見不得女子領兵,便編排她貌醜,照這麼說,看少将軍油頭粉面,想必是最不會打仗的!”
“東鄉,不得無禮!”謝太後的聲音嚴厲了一些,“吃了幾口酒就胡言亂語,還不退下!”
明綽撅起了嘴,看起來仍不服氣。站在太後身邊的梁芸姑立刻會意,親自下來要攙明綽。明綽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來,告退也不請一句,轉身就跑了出去。
今夜所有的人都在正殿伺候,出來以後,除了還在站樁的侍衛,幾乎一個人影都瞧不見。明綽腳步匆匆,方走出正殿,就見有人正好朝她這個方向過來,但遠遠地看見了她,竟然連聲問安都沒有,轉身就走。
明綽下意識叫了一聲:“站住!”
那人是個宮人打扮,手中還提着一個食盒,看起來跟宴上用的差不多,但身上披着氅,顯然是要出門的打扮,不像是要去殿上伺候。聽見明綽叫她,明顯腳下一頓,然後突然又加快了腳步,竟然一溜煙地跑了。
明綽:“……”
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