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說立後……”明綽越發哭笑不得。
蕭盈知道她在想什麼,抓了她的手,承諾什麼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袁氏連星娥都配不上,更不要說朕的親妹妹。你放心吧,太父不會答應的。”
明綽默然。謝郯看不上袁氏門第有什麼用,說得不好聽一點兒,他現在身子一如不如一日了,早晚還不是謝聿說了算。看今天宴上的情形,還真的不好說。
明綽突然正色道:“皇兄,東鄉想求一個恩典。”
長公主隻有在有外人的場合裡才會以封号自稱,兩人向來沒規矩,她突然這麼嚴肅,把蕭盈吓了一跳。
“怎麼了?”
明綽:“皇兄還記不記得,當年烏蘭郁弗和雍州軍合兵的時候,段氏女還沒有答應他的求娶。她說非真英雄不嫁,烏蘭郁弗就為她屠盡長安;西海諸部從來沒有嫡妻一說,烏蘭郁弗便特設皇後之位,許諾仍然讓她統帥雍州軍,段氏女這才肯嫁……”
蕭盈聽到這裡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但他不想讓明綽把話說完,因為他無法答應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溦溦,烏蘭郁弗的年紀都能當段氏女的父親了,她也未必是自己‘選’的……”
“就算她不喜歡烏蘭郁弗,那也是她自己願意為雍州這麼做,沒有人摁着她的頭去嫁!”明綽打斷他,“易地而處,若是形勢真的到了那一日,為了大雍,東鄉也會願意的!可我怕的是……”
她停下來,蕭盈的眼睛微微一閃,準确無誤地接收到了她沒說出來的意思。隻怕她的婚事不會是為了大雍,而隻會是為了謝家。
其實明綽也知道,謝郯和謝拂霜都看不上袁家門第,她不必太過擔心。可是袁煦不行,明日還會有别人,隻要門第更高,更能鞏固謝家的權力,太後總會答應的。
謝拂霜是疼女兒,但她同時也很強硬。隻要她認為是對女兒好,對謝家好,就不會在乎女兒自己的意願。
“東鄉隻是想跟段氏女一樣,有一點點做主的餘地就好了。”明綽突然跪着伏到了蕭盈的膝上,蕭盈一愣,隻聽明綽又輕聲道,“可是東鄉沒有雍州軍撐腰,隻有皇兄。”
蕭盈眼中無聲翻浪,多少洶湧波瀾,最終也隻是擡起手,無言地攬住了明綽的肩膀。
少女的身體已經長起來了,但還是單薄又瘦弱。她的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腰,都纖細得讓他覺得害怕,害怕多用一點力氣,她就會散了。可是這樣纖細的一副身體,壓在他膝上的時候竟也會這樣沉。
區區五萬雍州軍,段氏女就值得明綽這般歆羨。明明他是天子。
蕭盈動彈不得,胸口又泛起熟悉的悶痛。他垂下雙眼,視線又落到了那碗已經不再熱氣升騰的藥上。
“溦溦,”蕭盈叫她,“你知道,若是太後下懿旨,朕也無可奈何。”
明綽幹脆抱住了蕭盈的腰,半是撒嬌,半是耍賴:“皇兄總要親政的,怎麼會無可奈何!”
她的長發順着動作傾瀉下來,鋪滿了蕭盈的膝頭,蕭盈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後又拍了拍她的肩,輕聲道:“把藥端來。”
明綽擡頭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想再求一求,但最終還是選擇乖乖地轉身把藥碗遞了過來。
蕭盈:“蜜餞。”
明綽再把蜜餞遞給他,蕭盈含了一顆在嘴裡,然後仰起脖子,把藥一飲而盡,這才道:“朕答應你。”
已經不抱希望的明綽猛地擡起頭:“啊?”
蕭盈笑了笑,把空碗還給她,沒說第二遍。明綽又“啊”地叫了一聲,猛地撲進了他懷中,力道之大,直接把蕭盈撞翻在地,空碗從蕭盈手裡掉下來,咕噜噜地在地上滾出去好遠,引得外面守着的人馬上進來查看。
宋夫人還是第一個進來,撿起了空碗,見裡面還餘了一兩滴深褐色的藥,臉色就拉了下來。蕭盈本來還笑着,被明綽攬着脖子坐在地下,見她的臉色,便立刻收斂了笑意。但宋夫人隻是讓人收拾了碳爐,不輕不重地請長公主顧惜一下陛下的病,莫要隻顧玩鬧。
明綽還是笑嘻嘻的,渾然沒放在心上。倒是蕭盈一臉做錯事的神情,見宋夫人不高興,他似乎也沒了興緻,傳了辇過來,讓人把東鄉公主送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含清宮有消息傳來,說陛下的病又重了,三更天急傳了太醫,一直到天亮才離開。既然陛下和太尉都病着,課自然也就暫時停了,明綽一時也沒了别的理由非要去。她想去探病,謝拂霜就說陛下病又重了都是她不知輕重跟陛下玩鬧出來的,天子要靜養,不許她去打擾。
含清宮裡頭沉寂着,上陽宮卻是人來人往。
既然有人密報,禦史台就得派人親赴荊州,太後還遣了一支執金吾衛護送。這一切都太像當年燕康王之事,弄得大家都很緊張,重臣們幾乎日日都在上陽宮議事,就連謝郯都強撐着從病榻上起來,在禦史回來的節骨眼上進了上陽宮。
然而事态的發展并不像景平二年那樣。
長沙王已經瘋了。禦史到府,他大冷的天一|絲|不|挂地接見,認不出人,聽不懂話,口涎流滿胡須,身上滿是便溺之臭。禦史去問長沙王之母李姬,但那婦人隻顧她院裡養的面首,諸事不管。長史、司馬等人都不耐煩伺候一個瘋子,早已辭官而去,王府裡無人做主,也無人打理,幾乎快要被刁奴和宵小掏空了。
禦史又去拜訪了荊州刺史和南郡太守,兩邊都說長沙王已經瘋了很久了,至于民間傳唱禁曲,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定是袁增貪功構陷。派去的禦史便也無可奈何,隻能替太後申斥了兩句他們沒有及時上報長沙王的病情,就又回來了。
重臣一時衆說紛纭。有真信長沙王瘋了的,也有認同袁增構陷荊州刺史,要治他罪的,還有和稀泥的,隻說誤會一場,誰的罪也别治,就此揭過罷了。
長沙王畢竟是懷帝最後一個弟弟。他瘋是瘋了,但不耽誤生兒子,軟禁在建康時就已有了一兒兩女,到了封地更是連得四男,聽說府裡小兒滿地跑。如今既然沒有他謀逆的實證,重臣們話裡話外,都是勸着太後留人。就差明說出來,陛下那個身子骨,說不好哪天還是得從長沙王的兒子裡頭挑人。
太後一直沒有表态,遣散了重臣,顯然是有話隻同父兄說。
“瘋得還真是時候。”謝拂霜從梁芸姑手裡接過茶,吹了一口才往口中送。
謝聿惱火地呼出一口氣:“裝瘋賣傻。”
謝拂霜笑了一聲:“知道他是裝瘋,偏偏就是動不了他。”
謝聿:“他倒是比燕康王聰明得多,當年竟沒看出來。”
謝拂霜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蕭忞哪有這麼聰明。”
謝聿沉默下來,看着妹妹擡起眼,看向了雙目微阖的父親。謝郯還是一臉的病容,一直沒說話,說不好是不是已經睡着了。
謝拂霜放下茶:“方才禦史提起李姬養面首,那面首的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謝郯突然睜開眼,看着女兒。
“方千緒,”謝拂霜一字一頓,“父親可還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