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拂霜目光輕輕一掃,已經把女兒竊喜的神情收進眼裡。梁芸姑跟她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輕輕地吐出自己的舌頭,指了指。
明綽舌上還殘留着斑斑駁駁的黑色痕迹,說話的時候就能看到。謝拂霜剛看見的時候就問了,明綽隻說是吃了芝麻糊。但一想到宮人們和王執瑈說那位“姜皇後”口中無舌,謝拂霜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梁芸姑放下手,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謝拂霜朝她使了個眼色,那意思便是要她一起裝着沒看見。
“母後,”明綽全然不知道兩個大人眼睛裡交換了些什麼,手裡已經把那黃紙公文翻完了,“長沙王真的瘋了嗎?”
原先的王府長史說是不耐長沙王的瘋癫,擅自辭官而去了。朝廷一面指派了新的長史,一面去原先那位的家鄉尋人。但此人無影無蹤,連親人都一并消失不見,明綽想起蕭盈當時說過的話,長沙王也許真的有異心,已經把府上長史殺了。但找不到證據,這人或是畏罪潛逃,也是有可能的。
新的長史日日彙報,說蕭忞瘋得驚世駭俗,甚至追着幼子要什麼童子尿來喝,實在不像裝的。從這些奏疏來看,朝野上下都已經認定長沙王是真瘋了,隐隐有把矛頭指向袁增的意思,隻因陛下新近指了和桓家的婚事,桓家隻好保持沉默,旁人才沒攻讦得太過火。
謝拂霜反問她:“溦溦覺得呢?”
明綽想了一想:“母後,他都做到這份上了,就饒他一命吧,畢竟是父皇最後一個弟弟了,說出去,太後的名聲……”
謝拂霜撐着額頭看她:“你不用顧忌做太後的名聲。我是問你,若你是天子,當如何處置?”
明綽沒聽懂這有什麼區别,眨了眨眼,隻道:“天子的名聲也不會好聽啊……”
謝拂霜放下了撐着的手肘,看定了女兒:“他要搶的可是你的至尊之位.”
“他也就是想想,”明綽不怎麼在乎的語氣,“現在他被盯得動彈不得的,又搶不着。”
謝拂霜正色道:“想想也不行。”
“想想有什麼不行的,”明綽道,“誰還沒想過啊?太父和舅舅不都……”
她猛地住了口,看了謝拂霜一眼。但謝拂霜什麼都沒說,仍舊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看不出喜怒。
明綽不敢往下說,朝梁芸姑使了個眼色。梁芸姑立刻會意,給太後端來了一碗羹。明綽乖巧地伸手要去接碗:“母後,溦溦伺候你用羹。”
但是謝拂霜輕輕一避,自己端着碗,瓷勺在碗底刮出了微弱的聲響。
“你皇兄跟你說過他打算怎麼處置長沙王嗎?”
其實蕭盈沒有明确說過,但明綽也很清楚,蕭盈在此事上其實和謝拂霜是一樣的态度。他們不會放過長沙王。
謝拂霜笑了笑,已經從她的表情中讀出了想要的回答,然後一口氣把碗裡的羹當藥一般灌了下去。
“溦溦,你心中還能念着寬仁,是因為你還沒有坐在這個至尊之位上。你要記住……”謝拂霜停下來,明綽等着她往下說自己應該記住什麼,但謝拂霜隻是沉默地、長久地看着她。
明綽又想了想:“母後要是實在不放心,還是召長沙王回建康吧。他要是真瘋了,在那種荒僻地方也是凄涼,就當是母後這個做嫂子的照顧他。他要是沒瘋,肯定知道這是母後在保全他。”
謝拂霜沒立刻答,隻是伸出手示意梁芸姑拿走了空碗。
“當初你太父也想這麼保全燕康王……”謝拂霜看着女兒,沒把後面的話說完。燕康王封地的州鎮不像荊州刺史這般态度模糊,燕康王沒有後手,狗急跳牆的下場就隻有血濺當場。
可是長沙王不一樣,當年封去那裡就是因為荊州刺史兵強馬壯,能替建康鎮住蕭忞,沒想到如今竟然适得其反,反而讓建康投鼠忌器。
謝拂霜輕歎一聲:“溦溦,荊州不可擅動。”
“我知道!”明綽一臉被看輕了似的神情,急切道,“我不是要逼他狗急跳牆,我是說咱們把他騙來!”
謝拂霜眨了眨眼,露出探詢的神色:“如何騙?”
明綽伸手在剛看完的那一堆公文裡翻了翻,找出禦史中丞的奏表:“母後你看,王诃這麼給長沙王說話,繞了半天不就是怕皇兄崩得太早,宗室無人嗎?長沙王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母後就派人去跟他說,陛下病得太重了,恐怕活不長啦,母後想收養長沙王的兒子,讓他挑兩個最聰明最健壯的帶來健康——要是這都不上鈎,那他才是真瘋了。”
謝拂霜聽得笑起來:“一點都不忌諱谶緯,怎麼這樣咒你皇兄?”
“那不還是為了皇兄江山永固嗎?”明綽撒嬌似的依偎進謝拂霜懷裡,又道,“溦溦是童言無忌,禦史中丞才是咒皇兄呢,母後趕緊治他的罪!”
這話說得謝拂霜和梁芸姑都大笑不止,做母親的摸了摸她的臉,再捏捏她的鼻尖,好像女兒就是這世上最可愛最無邪的東西,光看看怎麼能夠,一定要上手才能稍露她心裡的愛重之萬一。
“長公主這就是欲加之罪了,”梁芸姑也跟她開玩笑,“中丞一心想着女兒做皇後呢,哪會咒陛下?”
明綽撇撇嘴:“換個皇帝,他女兒不是一樣做皇後?這人心可壞得很,他才不在乎跟母後沾着親呢!”
“沒錯,還是溦溦眼光狠辣!”謝拂霜抱緊女兒,把下巴磕在她的頸窩裡,親昵地跟她貼了貼臉,然後又想起什麼,跟明綽分了開來,拿帕子去擦女兒臉上蹭到的鵝黃和粉妝。
這些粉黛謝拂霜喜歡,明綽卻是沾不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沾多了就會起疹子。建康的貴女都學太後,太後又鼓勵各種新奇妝面的流行,所以大多喜歡把臉塗到極白,再上各種紅的黃的甚至還有綠的藍的,明綽一概塗不得,從來隻用花汁蜜露熬出來的胭脂。别說那些個“佛哭”“妖靥”的繁複花頭,她連眉毛都不見得畫一畫。
明綽不怎麼在意地别過頭,自己草草摸了摸下巴。但謝拂霜擦得十分仔細,明綽嗅着母親帕子上的香氣,很依戀地又蹭了蹭。謝拂霜幹脆把帕子給了她,這才拾起了王诃的奏疏,又掃了兩眼。
“既然中丞如此回護,便派他去接長沙王吧。”謝拂霜輕笑了一聲,随手抛開了那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