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王自殿外現身,不解劍,不脫履,擡腿就要上殿。
殿上所有人都同時變了臉色。在場的還有桓大将軍,他母親是蕭氏的公主,祖父立下開國之功,方得天子恩準“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可是桓公到死都未敢如此行事。
桓殷立刻站起來,朝蕭忞大喝一聲:“長沙王還不解劍!”
蕭忞手搭劍柄,斜睨了桓殷一眼,神色倨傲,竟不作答,還是往殿上走。桓殷正要再喝,隻見蕭忞身後又多出來兩個人影,本該是他兩個兒子,但殿上所有人定睛一看,隻見一人作白衣文士裝扮,另一人身量不足,着淡绯色襦裙,是個尋常女兒家的打扮。
她一露面,太後就倒吸一口冷氣,摁着案角站了起來。
殿上大多數人也都認出了東鄉公主,但無人敢竊竊私語,連桓大将軍都收了聲,猶疑不定地看看太後,又看看太尉。
謝郯卻好像沒看見明綽,一雙眼睛隻瞪着那白衣文士,好像要在他臉上燒出兩個洞。
謝拂霜咽下一口氣,強迫自己重新坐下:“長沙王不必解劍,上殿吧!”
蕭忞一笑,手從劍柄上放下,也不朝天子行禮,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明綽看準機會就想往跑,但是蕭忞手一伸便扣住了她。當着太後和宗親的面,硬是拽着她坐到了自己身邊。明綽狠狠掙了兩下也沒掙開,似是被蕭忞捏疼了手腕,沒忍住發出痛聲。謝拂霜整個身子都往前傾,像一頭準備撲食的母獅子。
“東鄉頑劣,本宮也是心急如焚。”謝拂霜牙關都要咬碎,卻仍故作平靜地與蕭忞周旋,“多謝長沙王把她送回來。今日宮宴人多,她這般成何體統?要不還是讓東鄉下去梳洗一番……”
“不必了!”蕭忞打斷她的話,“本王是看着東鄉長大的,多年不見,想念得緊。今天來的都是自家人,就讓東鄉陪本王喝兩杯又如何?”
明綽還在掙紮,長沙王随她又踢又鬧,好像銅皮鐵骨,不知痛癢。明綽感覺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也掙脫不開,隻好揚起嗓子大叫:“母後!他要造反——”然而話音未落,長沙王反手就是一巴掌,隻聽“啪”一聲脆響,打得明綽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要往邊上倒,卻又被長沙王狠狠地拽回來。整個人像是被拆散架了,隻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登時叫不出聲音了。
謝拂霜目眦欲裂,還未來得及說話,謝郯已冷哼一聲,隻道:“放肆!”伸手便去抓眼前的杯子。
桓殷看他動作就感到不對勁,立刻警覺地轉身,隐約好像是看見偏殿窗上有層層人影一閃而過。謝郯沒有被女兒喝住的意思,手中的杯子應聲摔在地上。
衆人都被瓷器碎裂之聲驚得心頭一跳,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蕭忞隻道:“果然是鴻門宴呐!”一邊說一邊橫劍在手,架到明綽的脖子上。寶劍鋒利,輕輕一碰便已劃破了明綽頸邊的皮膚。
“何來鴻門宴!”謝拂霜急得上前一步,“還不放開公主!”
謝郯明白了什麼,臉色煞白地瞪了謝聿一眼。謝聿心虛地避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今日宮宴遍布刀斧手,都是太尉府的人,但他摔杯無人應,顯然是太後宴前得知公主在長沙王手裡,臨時撤了刀斧手。
謝郯一時氣急交加。宴前他們才剛大吵了一架,王執瑈剃度出家,後位空懸,謝郯一番籌謀盡付東流不說,王家還不肯罷休,都是謝拂霜不肯容人之故。但他此時再要教訓,謝拂霜哪裡還聽得進去,反而氣他完全不在意明綽的失蹤。若非父女有龃龉在先,他已經部署好的事,謝拂霜是從來不敢這樣拆台的。
謝郯顧不得許多,竟在人前叫了太後的閨名:“拂霜!”
謝拂霜閉了閉眼,下定決心不理會他,隻看着蕭忞:“放了公主,本宮可以不計較你殿前失儀。”
蕭忞冷笑一聲:“謝拂霜,本王若信你的鬼話,早把性命丢在封地了。”
明綽整個人都被蕭忞提溜着,得踮着腳才能把脖子架得離劍高一點點。方才自己揮劍抹脖子的那股氣性已經是消散得一幹二淨,也不知道他們這互相放狠話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去取太後的虎符!”謝郯斷喝一聲,“長沙王謀逆之罪昭昭,還不調執金吾衛入宮來!”
謝拂霜身邊的宮人下意識就要去,卻被太後猛地提高了嗓音制止:“誰敢!”
謝郯怒視着女兒,不敢相信她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昏了頭。宗親們都愣在那裡,這長沙王謀逆還沒怎麼着呢,他們父女兩個倒是吵起來了。桓殷不耐煩地“哎呀”了一聲,隻道:“太後不調兵,臣去調兵!”
明綽恨不得給他叫好:“大将軍快去!他們隻有——”
但是她還沒說完,蕭忞的手臂鐵鑄的一般,突然收緊,把她胸腹間所有的氣都擠出去了似的,明綽的臉一下通紅,險些被他掐死。
“大将軍且慢。”那白衣文士突然叫住桓殷。
桓殷回過頭看了他兩眼:“你是何人?”
“無名小卒。”他微微颔首,“隻是大将軍對大雍忠心耿耿,有幾句話,不妨聽完了再忙調兵不遲,免得受了蒙騙,鑄下對不起蕭氏先祖的大錯。”
謝郯猛然打斷他:“桓兄莫聽他胡言亂語!快去快去!”
蕭忞也勒緊明綽,謝拂霜還是憂心女兒,急得又制止:“桓殷不許輕舉妄動!你放開公主,本宮可以赦你無罪!”
“我……”桓殷讓他們父女喝得腦門都冒出一層汗,又被白衣文士的話震住,一時進退兩難。
“桓氏世代忠良,大将軍是安陽公主之子,本朝的輔政大臣也該有大将軍一席之地,何故俯首聽謝氏調遣?”白衣文士突然提高聲音,幾乎有些咄咄逼人,“若太後犯下彌天大罪,太尉又急于殺人滅口,長沙王有冤難訴,當然隻有找大将軍主持公道了。”
桓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蕭忞:“長沙王有何冤屈?”
“本王是替蕭氏伸冤!”蕭忞終于把劍從明綽脖子上挪開,換了個方向,直指謝拂霜,“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見鸾鳴見雀蹤!”
他起了個頭桓殷便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但這樣的理由已不新鮮,懷帝的兄弟們個個都是這一套詞。桓殷不耐煩地一揮袖,隻道:“誅心之論!若無證據……”
“有證據,”白衣文士打斷他,“大将軍,在下就是證據。”
謝郯突然開了口:“千緒。”
他垂着頭,聲音很低,就連站得離他最近的謝聿都險些以為是錯覺。可是方千緒頓了頓,似是千真萬确地聽見了這一聲喚。十五年了,這是謝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哀求,還是威脅?
方千緒隻當沒有聽見,繼續往下說:“十五年前,先帝崩逝,謝後臨盆,隻産下一女。謝郯為攬私權,命我從民間尋得一男嬰,冒充皇家血脈……”
明綽隻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擡起頭,随着方千緒的話,看向了那個始終沉默的至尊之位。蕭盈的臉隐在垂下的玉藻後,看不清神情,但他一動都沒有動,像一尊泥雕的神像,一具受人跪拜的傀儡。明綽下意識地看向了謝拂霜,發現母後也在看她。
“母後……”明綽無聲地搖了搖頭,想問她,這不是真的,對不對?可是她說不出話。
謝拂霜突然下令:“拿下他。”
太後一聲令下,殿中門窗立刻被破開,方才桓殷見到的偏殿人影都現出了身形。然而他們剛往前數步,手中的刀斧還沒有來得及靠近方千緒,隻聽幾聲“嗖嗖”的利箭破空之聲,十來個刀斧手應聲倒地,背後插的羽箭還在兀自發顫。宗親們驚聲不斷,連大将軍都駭得退了一步。刀斧手們被近距離射殺,說明整座太極殿已經被圍住了。
殿外殺聲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