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攆經過了鏡花宮,香凝公主靠在其兄長肩頭睡得正酣。
他偏頭寵溺又無奈一笑,而後正身向對面的容妃略一垂眸拱手。
“今日多虧娘娘相助,在下香啟,敢問容妃娘娘芳名?”
“夏傾妩。”容妃直接大方地打量着眼前眉目細長清秀、笑容帥氣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看向車窗外的側顔明朗又帶了犀利,與皇上煙眉桃眼的溫潤俊逸完全不同。
“一直待在宮裡,不悶麼?”他忽而漫不經心地調侃發問,又轉過頭來專注望她,舉手投足毫不突兀,反倒像個久别重逢的故友。
“深宮高牆固然無趣,卻比普通宅婦不知好了多少,至少能錦衣玉食、理财看帳,與姐妹們吃茶賞花、談心經營,也算能過自己喜歡的日子。”夏傾妩發覺自己竟對一個可以稱為陌生的異國男子敞心暢言這許多。
“若瑜國後宮真如你所言,為何還會出現今日危局?”香啟略微眯了眼,斂起半分笑意若有所思。
“所以我們正努力把它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容妃明亮的倩眸透着仿若與生俱來的獨立堅韌,“既走不出宮門,何妨營玉莳花,築夢其中。”
“可若這終究是座金絲籠呢?”
容妃默然片刻,“你可知那首相思曲從何而來?”
香啟搖了頭,“隻聽說吾之小姑生前最愛吟唱。”
“它本是瑜國民曲,是先帝唯一的南香國妃嫔将制香技藝傳授給民間百姓,人們作為回報載歌載舞時哼唱的曲調。”
容妃親自查了這位異國貴嫔,她曾因制香天賦恩寵一時,也數次被先皇後設計陷害,好在後來低調避世,隻讓制香技藝在異鄉發揚光大,至今仍有百姓自發懷戀。
“始知鎖向金籠聽(注①),若我瑜國百姓因此能得一寸歡欣,一分薄利,也算值得。”
容妃自然更向往“林間自在啼”(注①),但在外人面前少不得揚起三分傲骨——南香國主自然看在眼裡。
“單就分文必争、志在必得這點,娘娘與貴祖父真是如出一轍。”
“說起來,南香國為何遲遲不肯簽下國書?”
香啟驟然一怔,既訝于她的單刀直入,又吃驚瑜國後妃竟可如此坦然地涉足政事,卻不由認真開口解釋。
“南香國百廢待興,既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又要确保它的可靠,吾為一國之主,必不能負吾國子民。”
“若要知一國興衰,何不去民間看看?”
四目相對時,暗夜烏瞳閃過驚燦花火。
聖鸾禦駕停于福甯宮門前。
卓公公側目望着毫無動靜的車簾,一揮拂塵,“再繞一圈”。
車身再次輕緩搖動,簾下露出的外袍衣角與隐約可聞的低喘窸窣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
然而輿内并無想象中那般春色盎然,隻因雲柔哲白皙的雪肩暴露于空氣中時的一瞬輕顫。
君珩本非放縱之人,遂屏息按下旺盛灼燒的占有欲,在下一次經停福甯宮牌匾時向簾外擡了手。
故而随侍們皆見宸妃娘娘被皇上親自從車上抱下,裡外被玄狐大氅裹得嚴實,發髻钗環卻些微松散。
“阿珩……?”懷中人遲疑着環視左右,似生怕再有出格之舉為明日宮中蜚語徒增一筆。
“不能讓柔兒着了風寒。”他挂起笑意抱緊了她,信步向殿内走去。
絨羽鬥篷、錦緞外袍、素紋短衫,珍珠钗環……從内堂到床榻散落一地,帳中人兒捂住襟前輕薄小衣,抵住天子炙熱的掌心。
“臣妾忽然想起上元禮宴還未安排妥當……”
“……也不急于這一時?”
“可是南香國主過了元宵不就要回去了麼?”
“那朕晚些陪你一起……”
鳳鸾華帳上一雙人影兒纏綿半宿之後,果然又着了寝衣雙雙坐于案前,秉燭不辍至深夜。
*
上元節夜,京中張燈結彩,遊人如織,皇城街市亮如白晝。
紅黃宮燈或高懸于青瓦朱牆,或立于宮道兩側,一路從宣德門延伸至吉慶殿。
宮人踩着玄金暗紋織錦地毯,将瓊漿玉露和各色佳肴端上宮宴的桌席。
熱氣騰騰的撥霞供,滑膩剔透的水晶脍,清嫩爽口的山海脆,焦黃酥香的勝肉鲊,更不消說蒸羊魚羹、糟鵝肥雞,時令果蔬做的瓜菜齑,還有色香味全的糕食點心。
南香國公主捧了一碗紅豆芝麻湯圓吃得正歡,不時與對面的容妃隔空對飲。
君珩轉了兩息白玉扳指,寬袖一擡舉了金龍杯盞:“今日是家宴,望衆卿開懷暢飲,歆享佳節。”
雲柔哲與夏傾妩交換了眼色,舞樂聲随即在殿上響起。
彩衣水袖浮雲遮面,舞裙掠處寸寸生香,引得殿上諸人頻頻翹首溯源——原是金絲镂刻空心球裝了香丸,墜于舞女的腰際、踝腕甚至簪钗末端。
南香國主眉目炯然,唇角上勾。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南國香方,隻是從未想過能做成如此精巧玲珑的各色模樣。
或許這并不稀奇,因他早在徜徉坊市時發現,短短數日,民間竟已流行起宸妃娘娘用的南國貢香,且上至王族貴女,下至布衣百姓,皆能找到适配自己生活階準的香制品。
再定睛細瞧,殿中央的女子不似尋常舞女,曼妙身姿熟練配合着樂曲舞出百般花樣。
“妤美人與前日裡剛被冷宮那位所害時簡直判若兩人了。”景貴人與德妃眼酸心熱,隔着良貴嫔小聲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