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望得眼都酸了。作為一個父親,當他看到自己的女兒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時,心中卻沒有想象的激動。
望着那明燦晃眼的儀服,他心中忽生出一種沒來由的恐慌。
他不許自己在這日胡思亂想,隻心道:身居嫡長,清明賢德,父族得力,從古至今再沒有比這更穩妥的儲君了,來日就算有什麼困事,一家人齊心協力,也不會邁不過去,何故想這些沒由頭的慌心?
思至此處皇夫方才好些,複專注于典禮之上。
告天祭禮繁瑣複雜,皇夫緊盯着,生怕有什麼纰漏,好在一日波瀾無驚,順順當當的結束了。衆人轉道歸德明宮,共參除夕夜宴。
這是一場載入史書的盛事,其宴之盛大,世所罕見。時人稱其為“新日宴”,稱道一時,後世之人有尚豪奢的,常以新日宴作比,問今與新日孰盛乎?自按下不表。
在這場盛宴是風臨與許多人的第一次會面,隻是她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
風繼倒是百忙之中抽空引着甯家姐妹拜見了風臨,事後問及感覺,風臨也隻是随口道:“看着那人挺不服的樣子,倒想和她比劃幾下。” 風繼默默合上了嘴,心中微愁。
大宴至天明,武皇盡興,但風臨可熬不住,早早地便犯了困,皇夫為國父自然不能輕易離席,而風繼早就不勝酒力,便借着送她回宮的由頭回去歇息片刻。
路上風繼便額冒薄汗,臉也白了幾分,回到栖梧宮将風臨放下後便忙忙地跑回自己寝殿中去。風臨迷迷糊糊地睜眼,見姐姐不見了,便問一旁的寒江和白蘇,得知她一臉不适地回去了便有些擔心,連忙披了件鬥篷就往風繼那裡去。
此時風繼殿中隻兩三人守着,因着風繼沒有下令,他們也沒有攔着風臨,她得以近内殿。她也是困昏了頭,問也不問,直接推門而入,道:“長姐你是不是喝痛了胃?”
風繼于内大驚,忙道:“臨兒你這是作甚!”
風臨被這一喝,登時清醒了幾分,看清了眼前景象,由不得倒吸一口涼氣,反手一關門,奔上前關切道:“這是怎麼回事?”
淡淡燈光下,風繼的左小腿裸露,一道橫貫的箭傷帶着幹涸的烏血,觸目驚心。
風繼懊惱地拍了拍頭,忍不住說:“我喝昏了頭,竟忘了遣人守門。”随即又扭頭對一旁的侍從青松道:“你也是,竟也疏忽了!”
那青松忙告罪道:“奴以為小殿下熟睡着,便一時松懈,是奴之過,單憑殿下責罰。”
風臨不去理會,連忙上前端詳傷口,心疼道:“到底是怎麼傷的?什麼時候傷的?為何我都不知道?”
風繼拗不過她,隻得說:“是之前赴陳境時傷的,許久了,不礙事的。”
“是那次遇襲!到底還是傷了……你竟瞞我們!”風臨眉毛擰得麻花一般,目光釘在那傷口之上,“這麼深,要多久才能好啊……你腿傷了還去爬那麼高的台階,難道不痛的嗎?太不愛惜自己了!”
風繼彎下身給自己的傷口飛速上好藥,邊系邊說:“我不願讓人知道我受了傷,也不能讓别人知道我受了傷。”
她直起身,非常認真地望着風臨,伸出手指舉到風臨面前,道:“臨兒,答應我不要同旁人說,好嗎?”
“父親也不行嗎?”
“父親更不行。”
風臨猶豫再三,終于還是伸出小指勾住了她,道:“我不說。”
風繼展露笑顔,安慰道:“其實這傷隻是看着吓人,實際早已大好。”
風臨隻是暗自懊惱,道:“你還要回德明宮去嗎?”
“母親還在,我得回去。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們一同去東宮看看。”
風臨垂頭不語,目送姐姐離去,兩眼始終盯着她的雙腿,心痛不已。拖着一條傷腿,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行走于衆人面前,該有何等的毅力?若非今日撞見,她還不知要被瞞到何時,而即便撞見了,她又不知如何才能幫到姐姐。
思來想去,她隻覺心中堵着一團濕棉花,始終不能暢快。
北皇城德明宮内,燈火輝煌,歌舞不休。
後宮諸人已退了大半,風恪年少,自然也撐不住,睡眼惺忪,見皇妹皇弟早早撤走,自己也忍不住同一旁的父親說:“叔叔,連皇弟也回了,我能不能也……”
“坐在這,好好看着。”劉昭儀目視前方,看也不看她,隻抛出這一句話。
風恪又忍了一會兒,實在支撐不住,道:“有甚好瞧的?這是給太女的賀宴,與我不相幹,叔叔又何苦為難我!”
“你就沒有什麼想的?”
“我想什麼?”風恪垂着眼反問,口不擇言起來,“人家是何等身份,我這樣的,便是望穿了眼也不會有這樣一場。”
這話果然惹得劉昭儀大怒,他面上不發作,仍維持着姿态,語氣卻含了十足十的怒意,低聲道:“好沒志氣的東西,我竟養了你這樣的貨色。”
風恪正欲還嘴,恰此時風繼歸宴,一衆人頓時擁上前去,在這高殿明堂,她無疑是萬衆矚目的主角。風恪擡了一眼看她,随即立刻低下眉目,過了片刻感覺無人瞧見自己,複又擡眼偷偷望去,目光貪婪地注視着風繼身上明燦燦的太女儀服。
劉昭儀微微側目,将風恪神情看了個透,低聲道:“是了,你好好看着,看着她今日的輝煌與得意,牢牢地記住。然後,再看看自己。”
四周歌樂轟鳴,那諷刺的話卻一字不落灌入耳中,引得風恪沒來由地抖了一下,手心都引出了冷汗。風恪目光緊緊釘在那明黃色的衣擺之上,陰聲開口:“可她壓得我喘不上氣,我又能如何?”
歌樂恢弘,這一對父女在人群之中注視着那位衆星捧月的太女,不再發一言。
翌日晨,風臨早早地便被寒江喚醒,更衣梳洗準備随父親母親前往東宮。風臨昨夜本就睡得晚,早起沒精打采的,寒連用了幾塊溫帕子才把她擦清醒。今日穿的華服早已由白蘇熨好,忙忙拿來與風臨穿上。如此順暢地打扮一番,倒也沒費多少時間,一幹人出了側殿,直奔正殿去了。
一入内殿,見皇夫與風繼早已坐在桌前,已是儀容完備,風繼昨夜皆伴君甚晚,面上也有疲色。皇夫更是未睡多久,不過歇了一個時辰便早起操持一應事務,打點群臣恭賀之禮,料理宗親諸事,又要過目六局所呈明細奏報,還要親察今日典儀有無纰漏,忙得如陀螺一般。
父女三人難得無話,各自撐着精神用過了早膳便先動身去東宮恭候武皇。
那東宮本就在北皇城,說遠也不算遠,不多時也就到了。東宮前有不少早到的臣子,遠遠地望見三人的依仗行禮叩拜。皇夫與二女下了車駕,與諸位臣工寒暄了幾句便要先入東宮内設鼎,備香案,預備接龍駕。未有旨意,旁人不敢随之入内,便在宮門外等候。
風臨早就按耐不住,一路小跑着越過東宮大門,身上金玉叮當直響,惹得風繼一陣笑。
一入大庭,四下宮人便立時叩拜,一行人行至前殿階前,忽有兩隻小鳥飛來,在低空盤旋鳴叫。
風臨仰頭望去,聽得身後一伶俐宮人道:“新主入宮,喜鵲相迎,上上大吉啊!”
這個馬屁拍的恰到好處,連皇夫也露出笑意,剛想喊賞,卻突見一隻喜鵲哀叫一聲,凄厲音符劃破青空,一頭直栽到長階前,摔得地上一小片紅花,已然無救。
還未諸人回神,另一隻也搖搖晃晃,哀嚎不止,直愣愣戳到廊下柱上,登時撞死了過去。
風繼的笑容僵在臉上,沒有說話。
風臨臉色由紅到白,連忙呸了一聲,說:“什麼吉不吉的!胡說八道!”
那宮人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謝罪。
“算了,你本是好意。”風繼面色低沉,卻仍維持着她的風度,示意那人起身,随後轉頭對東宮下人諸人說:“方才之事從未發生。若孤日後聽到半點風言風語,爾等皆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