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登時跪倒一片,連聲稱是。
如此一鬧皇夫心緒不甯,臉更白了幾分,倒是風繼命人速速清理了這片狼藉,直待人将地擦得不見半點紅痕方才離去。
宮外龍辇已到,武皇今日心情大好,沒有半分遮掩,一路笑意盈盈走來,臉上容光煥發,全無疲憊。她伸手将皇夫從地上扶起,又鄭重地拍了拍風繼的肩膀,如此做完,方才開口:“朕特命人重修此地,許多處乃朕親繪督造,但願合你心意。”
風繼笑道:“從來母親所賜,女兒哪有不喜的?方才粗略一觀便覺此地毓秀,原是有母親的手筆,倒叫女兒愧受,日後定然日夜以繼,方不辜負母親厚愛。”
武皇大笑道:“朕本意盼你于此地行居安怡,不想反促了你奮進之心,當真是弄巧成拙。也罷!諸位候了多時,随朕一同啟殿去。”
衆人魚貫而入,一時間好生熱鬧,行進之時武皇察覺皇夫似有疲意,上階之時特與他執手共進,二人背影落入臣工眼中,帝夫和睦,亦是好事一件。
待行過吉禮,宮殿一啟,四下人無不暗歎,好一座精工雅殿,可與帝王之宮相比肩!室中一應陳設,皆比照紫宸殿。
皇夫見狀更是倒吸一口涼氣,目光對上武皇,卻見武皇不以為意,低聲道:“陛下,這殿如此奢華,是否榮寵太過?”
武皇輕輕一笑,道:“朕猶嫌不足。”
皇夫緩緩回首,目光悄悄在面色複雜的群臣面上轉了一圈,心中暗歎一口氣,不再說話。一旁的武皇與他并肩而立,眉目舒展,心中甚為舒暢。
臨近午時,東宮明輝殿内早已奉皇命備好餐宴,又款百官,酬謝朝賀,好一通熱鬧。
此後年節前七日,皇宮在不斷的宴請與朝賀之間度過,偌大的皇城滿溢着喜氣,連宮人們得的賞錢都比往年多出六七倍。風臨是個活潑的,又小孩子一個,趕上這樣難得的熱鬧自然樂得眉開眼笑,整日一團喜氣,東奔西跑好不快活。
可對宮中内侍們來說,這幾日可真是難捱極了。宮中喜事越多就越忙碌,平日裡備宴已是千小心萬小心,這回一連趕上年節、太女冊封、祭天大典、東宮啟殿,無時無刻不把腦袋别在腰帶上做活,生怕出了差錯。才剛剛歇過一口氣,又要趕着籌備三皇女的生辰禮、呂才人的冊封禮。内宮六局已然忙得腳不沾地,一幹人等晝夜連轉,已熬得兩眼發直。
初八這日風臨到尚食局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壓榨得發幹的人,各個面色如土,眼窩深凹,不由得站在門口一驚:“怎都變成了這副模樣?崔尚食哪裡去了?”
近前的一位小宮人虛弱地行禮道:“奴敬問佳節金安。殿下見諒,崔尚食正在院中查點食材,許是不知殿下來此。請容奴引殿下入内去尋。”
風臨見院内忙得火熱,便道:“吾就不添亂了,左不過是父親命吾送份單子來,你交與崔尚食也就是了。”
這正說着話,卻聽得一陣腳步聲急近,一中年男子忙忙地趕來,沖着風臨行禮道:“奴不知殿下來此,失禮未迎,還望殿下恕罪。”
“尚食不必如此,吾知道你忙。”風臨擺擺手,身後的平康上前遞了一份文冊交與崔尚食,“吾來此也無什麼大事,不過是父親那邊走不開,托吾給尚食送個宴單,這他已閱過了。再者過幾日吾封王祭祀的祭物有幾個父親改了,都寫在冊子裡,吾就不一一啰嗦,尚食看過便知。”
崔尚食恭敬接過冊子,笑道:“諾。這冊子昨日奴才交上去,今晨皇夫殿下便回了批複,如此勤勉,當真是令奴羞愧萬分。”
風臨樂道:“尚食也不必自謙,這幾日忙得很,你也辛苦極了,旁人都看在眼裡。瞧着你還有許多事要做,吾也就不擾你了,且去忙吧。”
說罷她欲走,崔尚食卻連忙開口笑道:“殿下難得路過一次,奴未能相迎不說,還叫殿下空手而歸?前兩日窖中新啟了幾壇封着的果酒,品樣都是上佳,殿下何不帶回幾壇,同皇夫殿下、太女殿下一同嘗嘗?”
風臨慣好此味,聽了連忙止住腳步,直樂道:“如此甚好。”
身後平康與寒江對視一眼,細想幾壇子酒也不礙什麼,便沒有出言阻攔。
一行二十餘人,旁的候在院外,僅平康、寒江同四位年輕内侍跟着入内。崔尚食一進門便嘟囔着新得了進貢的鮮果,急急地去取,四人由小宮女引着去搬果釀,留着風臨三人在這看光景,旁側幾位尚食局的小宮女陪着。
風臨目光飄飄蕩蕩,忽見院角影下有一瘦削少年在那跪着,石頭一般。院裡人來人往,沒有一人側目,似是司空見慣。
風臨微微轉頭問道:“年節裡怎還罰人跪着?他犯了什麼事?”
一位看着像是有些職稱的宮女作揖回道:“回殿下的話,那人乃鄙局一掌膳,前幾日沖撞了劉昭儀,才挨了罰。”
“可知因何沖撞了?若不是什麼大事便罷了,喜慶的日子這樣罰人,也太難看了些。”風臨微微蹙眉道。
幾個宮女互望一眼,不敢作答,好在崔尚食來得及時,面上含糊了幾句過去,不一會兒便悄悄對她解釋道:“殿下,本按着皇夫殿下平日裡說的,寬待下人,不該罰這樣重,但這是劉昭儀親口要他在這跪足七日,所以……奴也不敢忤逆貴人,說到底不過是個小掌膳,罰了便罰了。”
風臨疑道:“劉昭儀何以生這樣大的氣?”
那崔尚食四顧一番,又腹中猶豫一陣,還是開口道:“奴也不甚清楚,隻聽說是前兩日給缙王送膳時好像沖撞了,惹了劉昭儀不高興。劉昭儀說,他存了不幹淨的心思……
事後奴細打聽同行的,他也沒甚逾矩的,倒是平白倒了黴也隻得認。奴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順着昭儀壓下來也就是了……”
武朝皇室血脈皆為皇帝親出,最是穩妥,因而宮中并無去勢的閹人,僅女子有“封身”一則。宮人定期驗查也十分方便,男查守宮砂在否,女查封身破否,以此判定是否有穢亂後宮之事。
因此宮中内侍與尋常男子其實無異,若有幾分姿貌的,被貴人看重,得嫁金門,更或是得帝王青睐,一夜飛上枝頭也不稀奇。不少内侍是存了這個心思的,有皇女的心力提防着些也是尋常。
風臨轉頭看向那少年,他一味低着頭,臉完全籠在陰影裡,看不清眉目。
好端端的佳節,跪在那也可憐巴巴,風臨便道:“大過節的,處處都是喜氣,何必罰人的晦氣?也沒甚切實的罪狀,罰了這許久,就叫他起來吧。”
那崔尚食本就不是心狠之人,也樂得賣個人情,便趕緊就坡下驢,謝了恩叫那少年起身,說:“傻小子,還不快向殿下謝恩。”
那少年艱難起身,兩腿直打顫,幾步也走不過來,風臨瞧他這個樣子說:“算了,回去養着吧。”
那少年聞言又緩緩跪了下來,對風臨道:“奴裴自清謝三皇女殿下,願殿下福壽若海,鴻氣長青。”
這兩句吉利話年節聽着很是受用,風臨眼角帶笑點點頭,邊走邊道:“賞。”
寒江聞言立刻從掏出幾粒金瓜子,上前放入那位少年的手中。少年本想拒絕,寒江卻笑道:“小哥不必推辭,年節裡殿下賞賜都是圖個吉利,收下吧。”少年這才遲疑地收下了。
這本不過一個小小的插曲,風臨停留片刻便走了。哪料剛出尚食局不遠,便在尚食局不遠的宮牆下見到了風恪。那風恪正站在那神色郁郁,躊躇不已,身後也沒帶平日裡的侍從們,僅跟着一位貼身侍女。
風臨心中疑着,走上前笑着問了個好:“皇姐,佳節安康。”
卻不想把風恪一驚,眼神躲閃地道:“嗯、嗯,妹妹同安。”
風臨和善道:“皇姐在這站着做甚?冬日的風寒得很,别吹久了。”
“嗯、嗯,吾體弱,想着早起走走步,強健一□□魄,不成反而累着了,正歇一會兒,多謝妹妹關心,正巧吾也緩了過來,這便回了。”風恪匆匆說完,便很不自然地離開此處。
見她徹底消失在宮道之上,風臨才悄聲對身後二仆道:“瞧皇姐那樣子,定是有心事來的!”
寒江微微點頭:“缙王瞧着是在那站了許久,說不準是為了什麼。”
還未等風臨接話,平康便闆着臉低聲提醒:“殿下慎言。”
風臨連忙扭頭笑道:“好好好,吾的小管事,不過講兩句閑話,不許就不講了。”
平康寡言,并未說什麼,隻點點頭。一行人不再多話,慢悠悠往栖梧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