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臨悶聲道:“這方面父親與長姐講究,他們送的茶一概放好,寒江沏了什麼吾便吃什麼,不拘哪種。”
子徽儀道:“看來殿下并不挑剔茶種。”
“嗯。”風臨說道,“送來的茶總是好的,沒什麼可挑,至多挑剔一下水。水若不同,沏出的茶香有很大不同,前些日宮中都時興用琉璃泉的水,那水清冽味甜,确實是好水,但泉眼甚遠,不遠萬裡運來頗損銀錢,父親上月便禁了,眼下照舊用栎泉水。
隻是依吾所見,那琉璃泉可比不上梅花雪水,雖然甘甜,但輸了一點梅香,倒遠不及了。
隻是那梅花雪水很耗功夫,須得趁新雪初停便去采集,采也不是全采,隻要花蕊上那一點。舊年父親忙碌一夜也隻采了一小罐,前年便喝完了。父親愈發忙了,也沒空去花功夫采了,若托與宮人又恐他們敷衍了事,故而也作罷了。”
聽罷子徽儀面上不表,心裡卻暗暗記下。
二人又下了會兒棋,風臨興頭過了便不玩了,說:“不如吾教你玩牌吧?學會了也好回去解悶。”
子徽儀看着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推辭了:“學會了也沒人玩,反辜負了殿下美意。”
這話叫人聽着有些不是滋味,風臨正想說些什麼,卻見他身旁的内侍低頭提醒道:“公子,時候不早了。”
子徽儀聞言起身,沖風臨行禮道:“打擾殿下多時,請恕無禮。”爾後他又去向皇夫殿下告辭,便準備走了。
風臨披了鬥篷送他出栖梧宮,路上偶有對話,子徽儀都挂着淡淡的微笑回她,倒也融洽。行到宮門處,子徽儀請她留步後便随人離去了。暗沉沉的宮道上,那瘦小的人影被風吹得搖擺,一陣雪沙飛過,人影愈發朦胧,稍一愣神,便消失在宮道上。
“殿下,人早走了,不如回吧?”寒江在一旁說道。
風臨點了點頭,回到自己殿中更衣上榻,抱着暖手爐時還想着先前的對話,不由得道:“好可憐。”
聞言寒江與外殿平康遠遠的對視了一眼,都不言語,一個守殿一個值夜,護着風臨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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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臨近生辰前,武皇終于來了栖梧宮,腳剛踏入宮門,便被飛奔而來的風臨一把抱住:“母皇!”
武皇原本冷着的臉瞬間染上笑意,一把把女兒抱起,問:“許久不見,抱着沉了些。怎麼隻有你來迎朕?”
“父親累極了,方才睡着,還不知道您來呢。”風臨笑嘻嘻地回話,把頭靠在武皇肩膀說,“好久都沒見母皇了。”
武皇拍了拍她的背,笑道:“近來事多,疏忽你了。”說完便将風臨放下來,牽着手一路進了殿中,剛入内廳,便見皇夫匆匆出來,正巧遇見。
武皇說:“朕原想着不許人吵你,等你醒了再說話。”
皇夫行了一禮,道:“這個時辰陛下不來臣也該醒了,也是趕巧。”
說話間三人于廳内落座,武皇同風臨玩鬧了一會兒,餘光總落在皇夫身上,狀似不随意道:“你瘦了。”
皇夫沒有答話,隻是笑了笑,問她:“陛下今晚在這裡用膳麼?”
武皇低頭一笑,說:“自然。”
三人難得度過了一個清閑的下午,待到晚上用膳,皇夫格外又命膳房添了兩個平日武皇喜歡的菜式。飯時皇夫照舊給武皇布菜,不料剛加了兩次便被武皇告訴:“今日這菜不知怎的,油膩的很。”
皇夫聽聞笑道:“許是今日做的不好,陛下嘗嘗别的。”然而嘗了三四樣,武皇一概沒有胃口,都隻說不合口,這餐吃了一點便說飽了,還頻頻用茶,似乎有些不适。
皇夫起先未覺有什麼不妥,可飯時漸漸覺得有異,見她此狀似曾相識,心中漸涼。
他不動聲色地命人去取了點杏脯蜜餞來,武皇倒吃了兩口。
房間暖若春日,皇夫卻手腳冰涼。
他強撐笑意,與武皇照常交談,左手拇指卻不自覺扣住食指,用力到指尖發白。
“太女殿下到。”
被這通傳聲一驚,皇夫不覺松開了手指,笑着去迎女兒,連他也沒發覺,自己的食指之上多了一個血指甲印。
夜晚,用完晚膳的風臨和風繼一起在床上說話,四下仆從退避,房中僅有姐妹兩人。
風繼坐靠軟枕,手裡捧着本書讀着,風臨就倚在她懷裡,抓了一縷她披散下的長發編辮子玩,閑聊道:“姐姐什麼時候娶堂兄?”
“姑姑希望越快越好,可還是要選個吉日,一應典儀也需要準備,今年年尾能辦就是快的了。”風繼一邊看書一邊回她,“況且位份上已經委屈了明鴻,婚儀不能再委屈。”
風臨依偎着她說:“哎——我要等那麼久才能喝你的喜酒哇。”
風繼樂了,說:“你倒還挺着急,還有空惦記别人的事。我且問你,你的禮儀學得如何了?”
風臨笑嘻嘻道:“一準沒問題,太女殿下便放心吧。”說完似想起什麼,她一轱辘爬起來問:“長姐,你今年生辰送我什麼?給我拟的什麼封号?”
“哎呀我有點困了——”風繼笑着翻過身,背對着妹妹,顯然不想說,但風臨哪肯依,撲到她身上追問:“好姐姐,快說快說!你不說我今晚哪睡得着?”
風繼扭過頭看她笑:“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一定要問,可我現在告訴了你還有什麼意思,偏不說!”
風臨聞言哪裡肯罷休,伸手就去捉姐姐的癢。風繼躲來躲去,偏不告訴她,隻說:“我隻告訴你,都是好的。”
“還用你說!”
姐妹二人頓時鬧作一團,如此嬉笑一夜,一如幼時。
每日每夜,風臨都在盼着生辰的到來,日日都去纏着皇夫問來問去,總不知疲倦。
閑着無事時,她也問寒江和白蘇:“你們說長姐到底給我拟了什麼做封号?”
白蘇總在一旁嘿嘿笑,平康聽她問了幾百遍,早聽得耳朵生繭,也不回話。唯有寒江邊給風臨梳發,邊柔聲說:“奴婢不知道,但一定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封号。”
風臨咯咯笑,揚着頭道:“那一定是很好,因為這是我長姐給我的!”
皇夫坐在她身後,看着小女兒嬉笑的模樣,也不禁莞爾。
在滿心的期待中,生辰終于到了。
這日曉天微亮,風臨便早早地醒來梳洗,宮人有條不紊侍奉,寒江亦較平日用心,一絲一縷都小心對待。待梳洗完畢,尚衣局尚功局兩列人适時入内殿,将早趕制好的發冠禮服一一奉上,由專人伺候更換。待穿戴妥當,熏香完畢風臨出殿聆聽旨意,乘轎辇趕往北皇城。
一路上,風臨激動的心嘭嘭跳個不停,她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長姐那樣穩重,可期待與激動到底勾起了她的嘴角。她明閃閃的眼睛望着宮道,從未覺得這條路的景緻如此美麗。
九陽殿武皇與皇夫、皇太夫早已列座,兩側群臣依階而立,風臨下辇步行,直至走到近前跪拜。面前早設好禮器儀仗,武皇身邊的劉育昌手持聖旨高呼:
“朕自承統,祯祥隆昌,以興盛之願,茂行大封之典。咨朕第三女鳳姿睿質,毓秀聰慧,昭英姿于孩提,顯俊綽于幼悟;端賦玉山之華,映發天潢之輝。今特封爾為定安王,聖予冊寶,悟文才武德之期願,銘榮身耀輝之聖恩,宜敬宜重,勿失勿忘。欽哉!”
定……安?
風臨心中一震,不自覺擡頭對上長姐的目光,她正笑着注視自己,眸光溫柔。
“臣叩謝聖恩!”
風臨應聲叩地,擡起雙手從劉育昌手中接過親王冊寶,承接玺印。這些物什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有些沉重,在呈盤落在手中時壓得她身軀一滞,但風臨還是穩穩地承接住了。
爾後禮樂聲起,風臨随太女風繼一道行祭典,繁瑣的禮儀一道道走遍,終于,她走到了武朝至高無上的天子面前,完成典禮的最後一項。
随着内侍的喊聲出口,文武官員一道向風臨作揖行禮:“臣恭賀定安王——”
在震耳的恭賀聲中,風臨的血液慢慢被點燃沸騰,一股無名的興奮與戰栗席卷她的心。風臨下意識轉頭看向長姐,那位尊貴的太女也在注視着她,露出春花般的笑顔。
是的,她明白,她知道。
在高台之上,群臣的目光之中,姐妹二人并肩而立,一同迎上冬日的風。
在她們身後,武皇與皇夫相視一笑,執手并肩,滿心喜悅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們。
典禮結束後,風臨一一拜别諸人,正欲回宮換下禮服,準備赴宴,卻被人突然拽住了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長姐。
風繼頗為神秘地将她叫到一旁,說:“你随我來。”風臨一下反應過來,一定是關于她的生辰禮,樂呵呵地跟着走。
一路上風繼很高興,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明明她是送禮的,卻樂得好像收禮的。
步伐越來越快,走到後來她竟也等不及了,激動地拉起妹妹的手說:“我們快些。”
風臨笑着點頭,與她牽着手一路疾走,到最後二人不約而同地跑了起來。冬季寂寥的宮道之上,兩個明亮的身影在肆意奔跑,一明黃,一赤紅,二人的鬥篷随着奔跑揚起,飄舞在風中,像兩面快活的旗,活躍而富有生命力,與寒冷的皇城格格不入。
風繼鮮少有這樣活潑的時候,與素日模樣比起來,現在她更像個十五歲的少女。她快意地呼吸着凜冽的寒氣,也不去管什麼穩重不穩重的問題,拉着妹妹一路跑到了皇城禦馬苑。
咚咚、咚咚,風臨的心越跳越快,她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可再強烈的猜測也抵不過眼見為真那一刻的喜悅,當風繼牽着她在一匹小馬面前停下時,風臨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激動地抓着姐姐的手叫道:“小馬!是小馬!!這是給我的小馬對嗎!”
被她的情緒感染,風繼也激動道:“對!它就是你的生辰禮。”
“哈哈!長姐、長姐你是這天下最好最好的!最好最好的!”風臨開心地抱住她,激動地蹦了好久,爾後跑到小馬面前,繞圈看起來。
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馬,通體棗紅,皮毛油光水滑,陽光一照如錦緞一般,蘊有光澤。風臨上前從侍從手中接過缰繩,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它的毛發,小馬扭過頭看她,甩了兩下耳朵。
風臨與小馬玩了好一陣,才不舍地離去。
姐妹二人并肩往回走,路上風臨拉着姐姐的手,很認真的問:“長姐為什麼給我拟‘定安’二字呢?我想了好久也想不到是哪個典故……”
風繼低頭看她,輕聲說:“因我希望你日後能成為武朝的棟梁,文可定乾坤,武能安天下,故取此二字。
取字定安,是我對你的期許。”
風臨聞言心中一震,擡頭望向她,正對上她明亮的雙目。
風繼擡手摸摸她的頭,笑道:“受了冊寶,有了封地,你便是有另一番天地了。這對你是好是壞,又或有怎樣的風浪,我也不能一一預料。
說對你有這些期許,可你也不要勉強自己,不然……期許反成了枷鎖。
論最真心最重要的願望,隻有一個——我隻願我的妹妹能自由馳騁于這天地。”
“長姐……”這番肺腑之言話不覺令風臨眼眶微濕,她心中酸澀,怔怔道,“長姐,你真的期盼我成為你說的那種人?你不怕……你難道不怕——”
話還未說完,風繼便将她一把攬入懷中,溫柔而堅定道:“我不怕。你不會,我也不會。就像你相信我那樣,我也相信你。”
溫柔的話語如一股暖流淌入風臨心間,她緊緊地靠在長姐的懷抱之中,莫名生出一股勇氣來,隻覺得這天地間的風雪再凜冽,她也不會懼怕。